完结,久别重逢,穷尽一生只等待一个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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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芙昕未婚夫跟前女友跑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廖芙昕得知消息那天,S市正好下了第一场雪,今年的初雪来得早,温度降得凶猛。

  “好,我知道了。”

  助理小心翼翼说完,廖芙昕应了声,头也没抬,继续翻看新进患者的资料。

  寂静蔓延了一分钟,廖芙昕抬眼,看见助理还在,神情藏忧,便摘下眼镜,往转椅上松散一靠,扬了个安抚的笑容,语气温和。

  “下班吧,等会儿车不好打。”

  助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平心而论,廖芙昕是个好老板。加班不多,工作环境好,客户素质高,这家康复中心做中高端服务,利润不算少,年终奖发的也大方。

  跟她的收入相比,廖芙昕的吃穿用度算很俭省了。

  从他跟着廖芙昕干活开始,她就开着辆丰田SUV,开了四年。

  今年接了几个大单,廖芙昕依旧开白色丰田上下班。

  今天她还是最后一个下班,离开时晚上九点多,路上已经不堵了。

  但廖芙昕有心事,一个没注意,出了点事故,追尾了。

  好在对方司机讲理,主动提出私了,大家先各自找保险公司。

  廖芙昕就是这时候接到沈则电话的。

  不都跑了吗?这个结果廖芙昕早有预料,他本来也是在余情未了的前女友跟适合结婚的自己中,摆锤一样摇摆不定,一会儿要闹分手追求真爱,一会儿信誓旦旦地要跟她组建家庭,生一个足球队。

  生个西瓜,借她的钱都没还。

  她看到来电显示,蹙起眉头,转身往出走了几步,皮靴踩在路上,薄薄一层雪。橙黄的路灯照在地上,灯的光晕像河面波纹。

  “喂——”

  廖芙昕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头传来的凄厉喊声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

  沈则的声音像被剪碎了,不停地叫她名字:“救救我,昕昕,你救救我——我跟你结婚——!”

  听起来还是给她的恩赐。

  廖芙昕懒得跟他掰扯,从大衣兜里掏出另一个手机拨了,没什么表情:“叫我廖芙昕。你在哪?”

  “我,我不知道……太黑了,你……能先帮我准备点现金吗……先……三——三百万吧,他们也没说要多少钱……”

  廖芙昕答应得干净利落:“行。”

  她话音刚落,通话便应声而断。

  另一头的黑暗中,沈则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眼睛被蒙上了,什么都看不清。

  人明明就在旁边,却一言不发。

  要多少钱不说,什么目的也不说。

  每一秒都无限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开口,声音里沾了点温柔又不可思议的笑意,细究下去还带着点阴沉。

  “三百万,啧。沈先生,这么好的未婚妻,你为什么要跑啊?”

  沈则听出了点端倪,挺直脊背忙不迭道:“你、你要就给你,我不会跟你抢你放心,她是你的!我们婚约已经解除了,我一秒也不会纠缠她,我发誓,滚得远远——”

  “听见了吗?”

  “你像个垃圾回收站一样,廖芙昕。”

  男人拿着没有挂断的电话,垂着头笑了,轻声询问。

  “我比垃圾还烂吗?”

  廖芙昕靠着街边一棵杉木,望天,夜幕浓得像深蓝天鹅绒幕布。

  “裴董今天抽什么风?我看新闻了,听说您最近感情事业双丰收……”

  她语气一顿。

  “恭喜啊。”

  廖芙昕一贯如此。

  冷静,漠然,事不关己。

  电话那头没出声,前面的事故车却传来动静。

  是那辆被她追尾的黑色越野,后座的人下车,门关的震天响。

  这声响在耳机里同时出现。

  对方转身的瞬间,身形如冰雕般冻住。

  雪势大了起来。

  纷纷扬扬,落在男人的黑发上,他浑然不觉,面容没有血色,眼角冻得微红。

  廖芙昕收了线,遥遥望了他一眼。人没什么变化,就是下车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慢。

  廖芙昕站在原地没动,看着男人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雪夜适合酒精和重逢。

  二十岁出头的廖芙昕会这么说,如今想法也依然没变。

  这个尾追得很值。不过很快,她就收回了这个想法。

  二十八,体力竟然跟不上了。

  巨大的落地窗倒映着高楼夜景,夜景在她眼里颠簸摇晃。

  对方低头,吻住她洁白细腻的后颈。

  “把我捡回去吧。”

  他喊她名字,一遍又一遍,摇尾乞怜般。

  廖芙昕。

第二章

  廖芙昕的二十岁,只干了两件事。

  疯一样的赚钱,念书,把时间挤压到极致。

  二十二岁只剩一件事:赚钱。

  最悲惨的不是人死了钱没花完,是学上完了,学费贷款没还完,加州私立大学的费用贵到发指,保守估计得还到四十岁以后。

  她找到了实习,但没抽到H1B签证。回来后不到两个月,竟然撞了大运,申请到一份完全没抱希望的工作。在被房东赶出来之前,廖芙昕及时续交上了房租。

  S城四季分明,彼时一场秋雨刚过,枫叶渐红。

  廖芙昕套了件加绒卫衣,去繁华的步行街逛了圈,在一个透明橱窗前停了很久,橱窗后面,立着一座精致的水晶城堡,她看出了神。

  手机铃响,廖芙昕接起,对面公式化的男声提醒她,第二天请准时报道,过期不候。

  廖芙昕只知道自己要做上门理疗工作,病人的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对方还没有发任何资料。

  但时薪实在诱人,是导师托了朋友才打听到的好机会,听说竞争者众多。

  第二天,廖芙昕提前半小时到了约定地点。

  是个隐蔽的私人会所,五层楼高,四周入眼都是绿色。雇主约在二楼单间,进来的是个气场极强的美人。

  “裴溪照。”

  对方伸手与她交握,神情肃穆冷淡。

  “资料在这边,你可以带回家慢慢看,25到页是注意事项。这里是保密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签下合同。”

  裴溪照语速很快,视线紧紧锁在廖芙昕身上,不放过任何一秒观察她的机会。

  证件照上的廖芙昕白净秀美,眉目清晰,书卷气很浓。不算很招眼的类型,更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非常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带着沉沉的定力。

  “没有试用期吗?”

  廖芙昕翻了一遍十几页的合同,问道。

  裴溪照注意到,是纸张一页一页从拇指流走的翻法,但内容已经扫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用。如果你不能胜任,可以随时申请离开,薪水按天结。”

  裴家把她早调查了个底朝天,总体还算满意。

  身家清白,头脑好用,性格沉闷。

  廖芙昕父母从小离婚,跟着母亲改嫁后,她为新家添了儿子,那年继父让廖芙昕改姓,她没改,跟家里本就淡的情分更加稀薄了,高中最后一年开始,家里就断了资助。

  聪明,专业背景强,虽然话少性子闷,但裴家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可以。”

  廖芙昕很快在合同和保密协议上签下了名字,把厚厚的资料抽出来。

  裴溪照:“希望你在工作之前,能记住这些注意事项。”

  廖芙昕:“好。几号开始呢?”

  裴溪照:“明天。”

  她回家挑灯拜读。客户方的要求……

  很对得起她这份薪水。别的不提,挑食这一项竟然占了八页。

  不吃葱,不吃蒜,不吃带刺的鱼,不吃菜心只吃梗,不吃冬瓜南瓜茄子,不吃番茄炒蛋里的番茄,玉米不吃过老的,黄瓜不吃切片的,豆角只吃切细的——

  廖芙昕背完才想起一件事。她应聘的职位……不是理疗吗?

  裴溪照的电话是早上来的,她人是凌晨走的。

  “不好意思,给营养师的资料多复印了一份,也夹在里面了,饮食方面不用记。”

  廖芙昕礼貌道谢:“好的。”

  挂断电话,她长出一口气,向后倒在床上,窗外天光渐亮,小鸟已经跳上枝头叽喳。

  脊髓损伤引起的肢体功能障碍,的确是她的专业方向。

  但廖芙昕怎么也没想到,第一道要闯的关,不是探访询问,是见到本人。

  对方是二姐裴溪照的弟弟,也是裴家最小的儿子。裴家家大业大,集团的业务常年见报财经版,哥哥姐姐都已经开始工作,老幺据说是裴洺老来得子,宠上天,藏得好,脾气也古怪。

  病了以后更是。

  山上这座被密林环绕的别墅保密性极佳。整整一周,廖芙昕每天路程两小时赶来,吃完闭门羹,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资料里确实说了,本人抱着极强的对抗心理,但廖芙昕没想到,对方可以连卧室门都不出。

  她为了礼貌,在客厅等着,让人一遍遍传话。

  到了第八天,廖芙昕的耐心告罄。

  跟管家沟通过后,她拦住了送饭的方姨:“我去吧。”

  二楼的布局窄长,最靠边的房间就是。

  廖芙昕抬手敲了敲门,什么都没说,就听见里面传来道年轻男声,冷然微哑。

  “不需要。”

  廖芙昕:“饭——”

  “我说,不、需、要、你。滚吧,白费力气。”

  话到最后,对方声音放轻了许多,话里话外都带着明显的厌恶。

  廖芙昕有几秒没说话。

  “知道了。”

  她端起盘子转身就走:“那你饿着吧。”

  还没走到楼梯口,门应声而开。没有门板的隔音,男人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声线还算悦耳,就是阴沉的能滴出水:“你疯了吗?”

  廖芙昕转头,白净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官方微笑。

  “对。刚疯。”

  十点半,日头正慢慢上移,光从他身后房间的隔窗落下,扬尘在空中像金粒的细闪。

  坐在轮椅上的人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类型。

  在光线偏移后,对方不再逆光的一瞬,廖芙昕极轻地挑了挑眉。

  裴溪照已经是回头率极高的美人。

  她这个弟弟还能更胜她一筹,是精妙的素笔白描,苍白狠戾,蓄满风雨。打量起她来,那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刻薄的像未开刃的刀锋。美里渗毒,要命的危险。

  叫什么来着——

  廖芙昕差点忘记,大脑空白了零点几秒,想起来了。

  裴云易。

  仅仅几秒,廖芙昕已经有预感,对方很难打交道。

  裴云易就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对她已经起了戒心。

第三章

  在廖芙昕之前,有过三个康复师,最长的一个待了三十四天。这些在资料上写得挺清楚,廖芙昕翻着看了几眼,扔到了一边,对她来说,这是没有参考价值的信息。

  裴云易很难搞,这点他姐姐裴溪照已经打过招呼。

  接着的一句是——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希望你多多包容。

  的确是商场拼杀出来的精英,说话圆融得滴水不漏。

  廖芙昕也听出来潜台词了:就这样,看着适应吧。

  她大学时辅修过心理,为了双学位几乎无休,实习时也遇到过棘手的病人,延长理疗时间也是家常便饭。

  但这位难搞的程度,还是远超廖芙昕想象。

  他排斥她,不过廖芙昕并不感到挫败。裴云易太独了,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廖芙昕问了在这个家里工作的刘嫂,他可以一天不出自己的房间,饭送进去,反正卧室里什么都有,辅助设备也早都装好了。

  廖芙昕问:“洗澡呢?”

  刘嫂:“他哥哥每周来两次,但是这几天出差去了,他嘱咐我们,让您这边帮个忙。”

  廖芙昕靠在墙上笑了笑:“可以啊,前提是,我进得去。”

  裴云易耳朵尖死,房门紧闭,都能听出脚步声属于谁。

  大概是那天惹毛他了,只要廖芙昕走近,里面就会传来不小的砸门动静,完美代替了他想说的话。

  不过房间里也没有易碎和尖锐物品,廖芙昕就当是过耳云烟了。

  廖芙昕不硬来,拿了个导游专用喇叭,站在二楼卧室对面,每天固定时间对话。

  “裴先生,还是要为自己多着想。因为今年是十三五最后一年,你知道今年的目标是什么吗?”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为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计划、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复兴奠定坚实的基础。你知道参与者是谁吗?”

  “我们每一个人。当然,你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身体健康是革命的本钱,你可能觉得治疗计划拖得太长了,可就像十三五一样,前景光明,任务繁重。”

  “我收到了今天的参考消息。昨天凌晨,北朝鲜阅兵庆祝建党节了,你想知道细节吗?”

  很明显他不想,廖芙昕也不管,不回答就当他想了。

  廖芙昕第三天播报完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刘嫂他们已经离开主宅。她手肘撑着栏杆,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一会儿,翻出了备用钥匙,拧开了门。

  这间卧室的装修风格跟其他区域有点格格不入,地板没用黑色大理石,铺了木地板,虽然面积大,但只放了床和衣柜,内嵌一个开放的浴室,显得很空旷。

  她开了门,里面没人,只有水声。

  廖芙昕只在原地沉默了短暂一瞬,下一秒就冲向了卫生间,中途因为地板滑,狠绊了一跤,她飞快爬起来,顾不上磨伤的膝盖,冲到门口,看见水汩汩地往外流,还混着扎眼的鲜红。

  男人头朝下,趴伏在浴缸旁边的地板上,血迹是从手腕处开始蔓延,身旁散落着碎了的玻璃杯。

  廖芙昕掏出手机飞快拨了,从最近的地方取了急救箱,俯身跪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把无菌棉垫压在手腕伤口上,又要把人的身体翻转过来,但两次用力都没成功,对方脸始终朝下。

  好像……抗拒被扶正。

  “裴云易——”

  廖芙昕动作一顿,拍了拍他肩膀,语气平静:“人在哪里?”

  对方翻了个身,正面朝上,确实不是他,廖芙昕第一次见。男人很年轻,藏不住情绪,憋笑已经憋到极点,过了某个节点后,终于笑弯了腰。

  廖芙昕轻吐了口气。

  她抓住男人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人在哪里?”

  虞琛笑容僵在脸上。

  他只是像以前无数次一样,配合裴云易开个恶劣的玩笑,能把人赶走当然最好,毕竟这个康复师这么死板,看着像……受了委屈会跑回家,捂着被子哭一晚的人。

  可现在,她说话的分贝并不高,却让虞琛无端端觉得背冷。

  虞琛没说话,用面部表情示意她看背后。

  廖芙昕转头,几米之外,卧室和卫生间的交界处,男人坐在轮椅上,神色坦然地看热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但唇角挑着点笑意,带着懒洋洋的跋扈与恶劣。

  她松手放开虞琛,朝裴云易走去。

  在对话开启之前,廖芙昕抬手……

  给了他一巴掌。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是裴云易脸偏到旁边,半天没回正的程度。

  虞琛八岁开始认识他,专业善后一百年,还是头一次产生无法胜任,拔腿就走的冲动。

  裴云易十秒后才转过头来,但他觉得已经够了。虞琛猜这位少爷大概都想好了,该怎么处理廖芙昕的尸体。

  别说出意外后了,出事之前,裴云易也是裴家出了名的受宠。毕竟是他妈年过四十辛苦生下的,就算这辈子只做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父亲裴洺也会欣慰夸他一句‘孩子真棒会给国家GDP做贡献了’,就这程度。

  为避免被波及,虞琛微笑着告别加晚安,迅速跑路。

  裴云易闭了下眼,不怒反笑。

  “你叫什么?”

  他问。

  廖芙昕:“你猜。”

  裴云易食指在空中轻打了个旋,冲着太阳穴绕弯,声音很轻:“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廖芙昕:“没检查呢。干完你这单才有钱去看。”

  裴云易唇角微勾,眼里却全无笑意。

  “那别想了,看你也不太想干这行。”

  廖芙昕:“这不是有摄像头吗?你不用特地告状,让你姐调来看看就行。但有几点,要跟你提前说明白。”

  她伸手比了个数字:“我在这儿耗了这些天,每小时人民币,这个钱我不会退。这是第一。第二,你车祸以后动了四次手术,最后一次手术初定一年以后。你是脊髓损伤,如果不配合,瘫不瘫痪先不说,这是小问题。长期卧床对你的呼吸肌会有损伤,如果不做呼吸功能训练,肺部感染加并发症,哪天他们进来,看到尸体的应该就不是你朋友了。”

  裴云易脸色变了,变成极轻的嘲讽和阴沉。

  “那不是最好。”

  他肤色很白,一路白到指尖,指甲盖薄脆到有些透明,是被修剪到刚好的长度,此刻,右手中指那一块却被他硬掀了起来。

  廖芙昕想了想,又补了句:“还有尿路感染。”

  裴云易指了指门口:“滚出去。”

  廖芙昕:“可以的。但我要把检查做完。”

  虽然裴云易心理上表示了一定的抗拒,但廖芙昕这个人只看行为,既然他没有反抗,就说明是欲拒还迎,还有机会。

  所以她顺利做完了全套,从腰到脚。

  “这里有感觉?刺痛?还是酸胀?”

  “这里呢?试着动一下,我看看。”

  “你是个男人吗?能不能不薅我头发?”

  裴云易如果手里有任何武器,会让廖芙昕死无葬身之地。

  廖芙昕看他这劲头,情况也不算太糟糕,毕竟从语言表达来看,还是对未来有追求的。话说得情绪饱满,情真意切,廖芙昕也不好意思不回复。

  她抬腕看了下表:“要弄死我也可以,但我们商量……约定一下吧。你得站着来,行吧?假他人之手不过瘾,等那一天到了,我不会躲的。好,我该回家了,地铁快没了,卫生间你别进了,打电话让刘嫂收拾下。”

  廖芙昕走向大门之前,从床上拎了条毯子,扔到他肩上。

  “空调太冷了,别冻着。”

  这举动听起来像个人。

  不把头一起盖住会更好。

  裴云易慢慢地把毯子拽下来,胸膛极轻地起伏着。

  他活了二十年,车祸离死亡不是最近的一刻,今天才是。

  廖芙昕软硬不吃,自成一派。

  他把自己推到窗边,拉开窗帘,这个房间不是主卧,但视角最好,能看到别墅外面的一条山路。

  有一个黑点,正在慢慢移动。

  月光黯淡温柔,裴云易关了房间的灯,俯视着那个黑点走向山下的背影。

  这座山不高,但是路很绕,附近山林种了不少树,别墅之间又相隔很远。到了晚上,从他这个窗口望下去,世界就变成一座辽远的孤岛,被碧绿的海从从淹没。

  今晚骤然降温了,裴云易伸手把窗推开,让风吹了进来。

  明天就让她消失。

  立刻,马上。

第四章

  这个月水费是平时的两倍,廖芙昕一大清早收到水单后,立刻打了电话。

  扯皮到一半,她邮箱一响。廖芙昕点开一看,是裴溪照发来的,是对她深夜邮件的回复。

  ——我了解了。换人麻烦,你继续吧。

  廖芙昕发了个邮件,简单叙述了下进度,对他肌肉反应和后续情况预估,也写了他们之间的冲突。没提恶作剧,但提到了动手。

  她已经不打算去了,也准备把裴溪照打的钱返还。

  这回复的确出乎她意料。

  廖芙昕去买菜的时候,难得没在打折区徘徊,拐到肉摊上买了半斤梅花肉,又去买了一把莴笋,两颗土豆。

  她最近去裴家都会带午饭和晚饭。今天拎着包敲开门,开门的还是刘嫂,但廖芙昕一眼看见,客厅的落地窗前已经有人。

  裴云易穿了件垂感极好的深色衬衫,黑色家居长裤,背对着她,坐在轮椅里。

  廖芙昕走过去,还没站定,就听见他说。

  “我可以配合你。”

  廖芙昕把双肩包放到地上:“谢谢。”

  裴云易:“不用。我有个条件。”

  对方转头,视线在她身上梭巡。

  廖芙昕往后撤退一步,缓缓捂住了胸口。

  裴云易:“……”

  裴云易:“我腿是不方便,眼睛还没瞎。”

  廖芙昕迅速把手放了下来,掏出随身带的本子和笔:“你说。”

  他重新转回去,望向窗外:“帮我跑个腿。”

  廖芙昕:“好,但我需要跟裴小姐——”

  裴云易的声线还挺特别,带点懒洋洋的沙哑和不耐。

  “你事怎么那么多。她时薪给了多少?三倍,换你闭嘴,够吗?”

  廖芙昕沉默了几秒:“您恐怕没搞清楚,我的工作是帮你做恢复,不是闭嘴。”

  裴云易还没说话,就看见她平静地伸出手:“五倍,当我是哑巴。”

  他没有迟疑。

  “可以。”

  爱钱的人是最好打发的。

  廖芙昕上前两步去推他:“先进屋吧,今天就开始。”

  裴云易没说话,神色又恢复到平时的状态,那一点惯常的阴郁安静下,谁也看不出他情绪里的蛛丝马迹。

  基础资料记着他的身高和原始体重,一米八六,七十八公斤。现在体重已经缩到七十公斤,营养师那边收到的反馈也不太好,每天餐食吃不到三分之一。

  他的状态让廖芙昕无端想起一句话,说是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①。只比她小两岁,条件优越成这样,却没什么能让他眷恋,就好像……整个世界的雨都朝他倾斜。②

  ①白居易《夜雨》②小诗《爷爷》

  裴云易同意配合的那一刻,她的工作才算是正式开始。

  紧接着廖芙昕发现,风雨浇头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除了正常的理疗流程,下班后的跑腿要了她半条命。

  本来回家后到睡觉前,还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裴家这位小公子使唤起人来,真是毫不手软。

  S市很大,裴云易住的地方,在西边近郊的山上,他让她帮忙买东西,是要跨几乎整个城区的。

  一开始是吃的,指定好店铺和糕点名字,还都是犄角旮旯里的不知名小店,具体到哪个师傅做出来的第一炉。然后业务拓展到首饰、画具、茶具,花纹不对也要重来。廖芙昕觉得她主业是跑腿。

  同在S市的朋友许辛筎是她高中同学,两个人有时会通个电话、出来拼个饭,这段时间许辛筎却很难找到她人。

  好容易打上电话,听廖芙昕一说,在广告业摸爬滚打的许辛筎斩钉截铁:你肯定是哪里得罪他了,别干了。

  廖芙昕叹口气:“钱多。”

  许辛筎一梗,她也知道廖芙昕需要存钱。

  “那还是讨好一下你客户吧,治疗完别急着跑,见缝插针多夸夸他,人就是需要鼓励,尤其是病号,心情一好,就不折腾你了。”

  廖芙昕深以为然,决定照办。

  下班了没急着跑,在卫生间待了会儿,出来后听见闷响,咚咚砸地的声音。

  她找了圈,发现三楼健身房的门虚掩着,裴云易竟然在……投篮。

  准度还挺高,篮球垒了整整一筐,他用了快一半。

  廖芙昕想起许辛筎的吩咐,鼓了几下掌,声音清脆。

  裴云易脊背一僵。

  廖芙昕想,要鼓励就鼓励个大的。

  便真诚道:“好棒,奥运会没你我不看。”

  裴云易:…………

  廖芙昕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觉得这个方法,似乎,不怎么地。

  她停止鼓掌,淡定地甩了两下手臂。

  廖芙昕:“今天感觉怎么样?电击仪器快到了,配合按摩的话效果会更好一点。”

  裴云易看着她,没说话,手撑在太阳穴上:“你很缺钱吗?”

  廖芙昕想了下:“除了你这样的,大部分人都缺。谁会嫌钱多?”

  裴云易嗤笑一声,黑眸垂了垂。

  他长得本来就打眼,黑暗里只留最微弱的光线,也能吸引到目光的CameraFace。或许是苍白狠毒的美,但到底是美。廖芙昕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为了皮囊飞蛾扑火的盲目之爱,都显得无比合理起来。

  “廖芙昕。”

  裴云易叫她名字,只是普通的喊一声,都像带着天然的蛊惑之意。

  “问你个问题。”

  他冲廖芙昕很轻地勾了勾唇角。

  廖芙昕心头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你有性生活吗?”

  裴云易的语气没有半点波澜,跟在问你吃了吗、今天几度差不多。

  廖芙昕:……

  她望着裴云易,眼神有些疑惑。

  “我孩子已经上学了,你不知道吗?”

  满口跑火车谁不会啊?

  裴云易思索了几秒,低头笑了,漫不经心地噢了声。

  “我有个未婚妻。”

  廖芙昕:“人呢?怎么没来看你?”

  搁平时,她不会这么没眼色。但现在不一样,她不爽。

  裴云易竟然没发疯也没生气,靠在轮椅上笑了笑:“没了啊。”

  廖芙昕突然想起来:“我买的那些东西……是她喜欢的?”

  他没用也不吃,都堆到了一个空房间。

  裴云易没说话。

  廖芙昕去推他,顺道拍了拍他肩:“放心,我会帮你的。让你重新站起来,过上正常的……”

  她顿了下:“生活。”

  “如果那天来了,”裴云易轻声道:“我第一件事就是——”

  他侧头瞥了廖芙昕一眼,温柔地笑了笑:“挖个坑把你埋了。”

  廖芙昕:“好的,等你哦。”

第五章

  廖芙昕破纪录了,在裴云易的消极配合下,待够了六十天。

  但廖芙昕感觉,他跟她想象的还是不太一样。裴云易的心理状态和轨迹本来是非常清晰的,前二十年被家里宠坏了,游戏人间醉生梦死,一朝落到了这个境地,活动范围不超过一楼到三楼,脾气变得更坏、暴躁、反抗等等,一切都是正常的,本质上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并非完全如此。裴云易的忍耐能力超过她想象,性格上有点忽冷忽热的阴郁,但真正发脾气的时候竟然不算多,没事干的时候,就望着窗外发呆,娱乐活动也很单调,画画或者看书,书经常看一阵子就累了,画画还能久一点,电视手机碰的都不多。

  也就整她的时候又阴又幼稚,把微波炉撤掉这种事也干得出来,因为这样她午饭就是凉的。

  过了两个月没几天,廖芙昕在一个周五下午去的时候,发现家里正在准备宴会,声势还挺大,后花园也布置了起来。

  裴溪照在走廊撞上她,蹙了蹙眉:“廖芙昕……不好意思,忘了通知你了,今天我们办家宴——算了,你把时间提前吧,反正晚上七点才开始,那之前能结束吗?”

  廖芙昕看了眼时间,应下来。

  “可以。”

  她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刚走到栏杆拐角处,听见门里传来熟悉的字眼,脚步一停。

  —……姓廖啊,你不知道?留下很久了!能留下的,要么有钱,要么有脸,听说她两个都没有,你自己想想,靠的是什么?

  —啧啧,裴云易这命我真是服了,都成瘸子了还有人伺候,啧啧。

  —那你是不清楚,这种平时蔫吧的,……

  砰——!

  两个人话没聊完,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生气,就看见走进来的年轻女人冲他们微微一笑。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面前女人,明明长了张清秀就算顶天的脸,一双眼却像最深的湖,浅棕的瞳孔是名贵琥珀,透着幽幽的柔和。

  “什么都没有还能待着,你们猜为什么?”

  廖芙昕边往里走,边将牛仔裤上的黑色装饰皮带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

  他们对视一眼,了然笑了笑,其中个头高点的那个目光更放肆点,上下打量着她:“你就是廖芙昕?怎么……现在想来?”

  话音没落,廖芙昕皮带如长鞭一样甩了出去,两人背后靠着窗台,窗沿挺高,上面一个瓷器花瓶被扫到地上,清脆地散了一地碎片。

  左边的人要不是躲得快,差点被砸中,脸色都变了。

  “你找死啊——”

  廖芙昕把皮带重新穿到牛仔裤里,慢吞吞绕了一圈,唇边笑意温和。

  “因为我是你爹。”

  在对方动手之前,廖芙昕笑意渐消,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来别人家做客,说别人瘸子,你们还挺有趣的。”

  “奉劝二位一句,活在土里,就别轻易评价阳间的事了。”

  廖芙昕朝上随便一指:“摄像头在那里,要做什么?继续。”

  等他们骂骂咧咧夺门而出后,好几分钟,廖芙昕才转身离开。

  刚踏出房间,廖芙昕余光就瞥到阴影处的人。

  “今天就算了,时间来不及,中间不能断。好好参加宴会吧。”

  廖芙昕冲他道:“走了。”

  家宴请了很多陌生人,华服盛装,推杯换盏,人们彼此说着一筐筐违心的漂亮话,借着帮裴云易庆生的名义,热闹了到午夜。

  只有主人公早早退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持续的沉默,今晚的云层很厚。

  画架上有画了一大半的油彩,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是颜色的碰撞,像星云沉到了海底。

  这张已经停摆一周了,他早都不准备再继续。裴云易把它取下来,准备扔进储藏间,明天让人扔掉。

  扔之前,他看见画后面有一小行黑字。裴云易一顿,拿近看了看。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①

  ——生日快乐。

  ①:鲁迅《墓碣文》

  廖芙昕再次看到了那幅未完成的画,是在被整理过的杂物箱里,杂物箱正准备进可回收垃圾桶。

  她本来已经结束了,临走到门口,又叫住刘嫂,翻出来确认了下,刘嫂问她:“廖小姐,这里有你的东西吗?”

  廖芙昕一笑,松了手:“没有。”

  刘嫂离开后,她扭头看了眼二楼,很快又收回视线,捞起衣帽架上的帽子,戴上扶正,关门走人。

  帽子是灰蓝的羊羔绒渔夫帽,很暖和,秋冬交替必备。

  廖芙昕没去坐地铁,在山脚附近打了车。今天是周五,她提前半小时下班,刚好错过高峰期。

  不用换乘给了她很多休息时间,廖芙昕懒懒地靠着车窗,闭目小憩。

  从晚宴结束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半个月,裴云易非常配合,也越发封闭。

  有时候廖芙昕关仪器时,想顺便嘱咐点什么,抬头人都走了,最多留个背影。

  很明显,这位正最大限度地避免一切可能交流的机会,廖芙昕看他这样,干脆把注意事项都打包发给管家,让他作中间人传话。

  她从不强人所难,而且这种教科书标准的苍白封闭暴躁型富家少爷,谁爱拯救谁拯救,救赎型路子廖芙昕走不起,也懒得走,那句赠言已经是她善心大发的结果。

  廖芙昕提前下车钻进全家,挑了份咖喱鸡排饭、麻辣鸡丝凉面结账。

  裴云易让她深刻体会到了一个真理。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还一占占两个,刺激。

  她拎着饭准备回家洗个澡再吃,一开门却看见屋里一片大亮。

  廖芙昕心里一紧,刚想着是不是遭贼了,就听见卧室内传来道熟悉的女声:“廖芙昕——你才回来!我外卖都吃完半小时了!”

  是许辛筎。

  廖芙昕松了口气,把钥匙扔鞋柜上:“你来也不说声。”

  许辛筎暂停了综艺,从卧室一溜烟小跑到门口,瞪着她:“你还说我?我打了多少电话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客户不就这一个吗,每天比我还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回事啊?我教你的哄人大法成不成功啊?”

  廖芙昕想笑,但还是控制住了,她把饭丢进微波炉里,转过身,双臂抱胸:“成功啊。”

  许辛筎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我就说——”

  廖芙昕唇角温和地一勾。

  “成功让他把我加入了暗杀名单。”

  许辛筎:……

  叮。

  微波炉响了,廖芙昕取出饭:“别这表情,服务阴晴不定的比不听话的人累多了。后者还有可能改变,前者你想都别想。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

  许辛筎眼里闪过一丝心虚的光,紧接着,明艳面庞上扬起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昕昕,那个……狗男人又放我鸽子了,但票我都买了,你陪我去吧,那个吧是新开的,DJ特!别!厉害!蹦起来可爽了,你跟我试一次呗,然后什么客户啊甲方啊全都——”

  廖芙昕咬了口鸡排,示意右边:“门在那边,别走错了。”

  许辛筎挂在她身上呜呜呜呜:“别这么绝情嘛昕昕昕昕!!这样!我给你小时费!”

  她伸出三根手指,又很快缩回去一根:“两百!”

  廖芙昕比了个四,慢慢伸出大拇指:“五百。”

  许辛筎想到那个帅比DJ,纠结半天,拳头一捶:“Deal!”

第六章

  吧确实是新开的,一楼占地面积不大,从地面和墙饰看,老板审美还算过得去,大概这两天新开业,门口一溜好车。

  廖芙昕进去前,余光扫到辆欧陆GT,刚刚停稳,颜色是骚橙,几乎能闪瞎一条街。

  下来两个挺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她有点眼熟。

  廖芙昕匆匆扫过一眼,确定了没看错。

  “怎么,有认识的人?”

  进去后,许辛筎趴在她耳边问。

  廖芙昕笑笑:“没有,车挺好看的……你去玩吧,我坐这儿等你。”

  副驾驶的人,是唯一在裴云易卧室出现过的男人。

  如果她没记错,是叫虞琛。

  那天跟个怂货一样,夹着尾巴跑得飞快。

  许辛筎拉她拉不动,又问一次:“你确定你不去哦?前排位置我帮你占一个?”

  廖芙昕摆手,拍拍她:“快点儿去,前面快站满了。”

  许辛筎跑得急,回身的时候撞上人,两人都一个趔趄,这种地方摩肩擦踵是正常,她匆匆道歉后,忙着占位去了。

  被撞的男人却表情阴沉,冲着许辛筎的方向骂了句难以入耳的脏话。

  廖芙昕蹙眉,抬头看了眼,虽然灯光很暗,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裴家办宴会那天,正式开始之前,她在客房里得罪过的人之一。

  廖芙昕干脆转过身。

  今天真是撞邪了。

  那天裴云易给她两张照片和足够的酬金,让她帮个忙。

  廖芙昕在犹豫,但筹码之上,又增加了对方平静神态下的无助脆弱。

  还挺稀奇的,从廖芙昕见他第一面,裴云易就像个爆炸状态的刺猬,阴沉脾气坏,谁扎谁疼。

  等需要她帮忙时,别说刺了,毛都是顺的。

  脆弱和易碎本来就是武器,是透明琉璃盏盛晃名贵佳酿,正常人怕碰倒碰坏,怕承担罪名,所以张张口,所有答案都被同化成一个好字。

  廖芙昕虽然年轻,但并不算蠢。她历经过分辨过的虚情假意太多,裴云易在她面前像扒光一样。

  可看明白是一回事,能抵御是另一回事。

  他的要求也不算难,拦住那两个人,最好让他们在宴会开始前就自动滚蛋。

  廖芙昕还没细问,裴云易就发了消息,好像提前洞察她要问的一切。

  ——不论手段,不论方法,有用就行,我来兜底。

  她心里说着得罪了,最后也真的得罪了。

  本来以为圈子没有交集,根本不可能见面,结果这才多久。

  廖芙昕买了杯橙汁,坐在吧台沉默地喝,低着头喝。

  对她来说,生活基本都在直尺划过的范围内。有时候偏离一点,难一点,但都在可控范围内。

  上次经历这种心情,还是小学的时候炸了初中部化学实验室。

  廖芙昕有一点好,情绪不太上脸。

  虞琛那张脸骤然在她面前放大时,廖芙昕握杯的手很稳,黑眸瞥了他一眼,没有半点意外感:“什么事。”

  对方笑嘻嘻地拉开距离,俊朗的眉眼间浮出点遗憾:“怎么没吓到你,哎。”

  廖芙昕当然不会告诉他,今日份的惊吓额度已经用完了。

  她本来就有点困了,困的时候廖芙昕不太提得起精神,耐心也欠缺。

  “有事?”

  虞琛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跟你朋友,嗯,关系怎么样?”

  廖芙昕顿了一秒,直接摸出手机拨了许辛筎的电话,通是通了,但没人接。

  虞琛把她手机抽走:“在医院。她去二楼找厕所,被一个……VIP客户认错了,认成自己人的女伴,受了点轻——”

  廖芙昕:“医院?”

  虞琛梗了一下:“呃,四院,就最近那家。”

  廖芙昕把手机夺回,跟他擦肩而过时,丢下极轻的四个字。

  “你好啰嗦。”

  如果不是听力好,很有可能错过。但只要听见,就不会错过那话里隐藏的东西。像未开刃的薄利刀片,带一点淬过火的非常纯粹的,恶意。

  许辛筎的轻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确是轻的。

  但开裂的额际伤口,一片青紫深红,都让廖芙昕觉得刺眼。

  她帮许辛筎把手机取回,请了假办了住院手续。等医生包扎的时候,廖芙昕坐在长椅上,拿食指摁住直跳的太阳穴。

  许辛筎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熟识。

  在那里坐了不到四十分钟,就成了这样。

  廖芙昕坐了会儿,又站起来靠着墙,鼻尖飘着熟悉浓厚的消毒水味。

  她一直站着没动,像一尊雕塑。

  等了不知道多久,虞琛才姗姗来迟露面,医院,但到了后立马离开了。一见廖芙昕,他先道了歉,说忙着处理了下后续,他会负担起所有责任云云,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廖芙昕答非所问:“医院的时候,你说裴云易,他受伤前,应该也算你们圈子的中心人物了,现在因为退到边缘,心理有落差,所以精神头心态上,也没怎么调整过来,是吗?”

  他们之间没有别的话题,在刚才驱车的时候,虞琛选择用唯一的话题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准确地说只有他觉得尴尬,廖芙昕一副多说一个字折一年寿的表情。

  也就是这一刻之前,虞琛还保留着一丝小心,那天浴室巴掌之后,这位人才还成功存活了下来,裴溪照还侧面提过一两句,给弟弟新找的康复师话少做多,挺有分寸。

  但听廖芙昕的话跟朋友无关,也没有问事故的细节,冲着裴云易去的,虞琛那一点敬佩心思也就烟消云散,唇边挂着点官方笑意:“对。状态不好,哪里要是得罪了,廖小姐多担待点。”

  廖芙昕有几秒没说话,从外套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相册视频那栏,扔到虞琛怀里。

  镜头晃动得很厉害,但是画面里人物动作语言都清晰,一堆男人里,还有许辛筎今天不小心撞到的、廖芙昕得罪过的那个人。视频里,许辛筎被抓住头发,额角磕向玻璃桌角的闷声,她在那些轻佻刺耳的笑声中大声叫着,你们认错人了,被强灌了三杯酒后,许辛筎抓住机会抄起酒杯砸向身后的人。

  坐在主座中间的男人笑意渐沉,不悦地问今天的人怎么这么闹。场子立刻噤声一片。

  “二楼是广角,有服务生拍到,我买了。”

  廖芙昕说。

  虞琛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无奈地苦笑:“这人姓陈,是脾气不太好,但要处理也挺棘手。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有点……”

  廖芙昕手有点凉,插进了外套兜里:“不需要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虞琛神色一僵,他看向廖芙昕,对方也望着他:“医院,”廖芙昕顿了顿:“你不知道?”

  她把手机拿回来,低头看了眼时间,淡淡道:“我听人说,伤者就在清黎湖附近的巷子,跟另一帮人起摩擦了,手下人少,被反扑,头受了点伤,送楼下急诊了。”

  虞琛试探着问道:“死了吗?你确定?”

  廖芙昕从外套兜里摸出眼镜,拿袖口擦了擦,慢悠悠带上:“我猜的。”

  她笑了笑:“要看陈先生运气好不好,如果不小心输错个血,救不回来,可不就麻烦了。”

  虞琛陷入彻底的沉默,好像被点了死穴。

  廖芙昕想起什么补充道:“准确地说,是要看陈先生以前是不是得罪错了人。”

  这局做得简单,姓陈的个性偏激凶悍,闹起来了抢别人的女伴也是常有的事。偏偏今天运气不好,手下的跟班带的不多,惹了事被中途拦下,乱棍打一顿伤及他,要说及时送医也行,但刚巧出了输血事故,混乱中命丧于此。

  每一环都是偶然,可惜偶然拼凑起来就是命运。

  “裴……你朋友伤是伤了,脑子还是挺好用的。”

  廖芙昕笑了笑:“你何必替他妄自菲薄?”

  边缘,脆弱,状态差。

  扯淡。

  这种人一万次被发配到遥远边沿,也会一万次重回焦点。

  冷硬脆弱任性都是层伪装的脆壳。脆壳深处淌着岩浆,在那里太阳离他最近也最远,像理智豢养的疯子,永远能在高空独索中保留着平衡。

  因为享受。享受他人在他股掌中转动的乐趣。

  虞琛被她几棍子打蒙了,他用尽所有脑细胞也想不通,就这点时间,她哪里猜得这样准,也不保留半点,炸弹一样扔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你先回去吧。”

  一道男声从安静走廊深处响起,由远及近。

  一点柔和,任性,漫不经心的,那音色他们两个人都挺熟。

  从前廖芙昕只是觉得,裴云易说话中气不太足,以后腿好了得多补补肾。

  现在才醒悟过来,是懒的。

  让懒散里裹着狠毒,让喧闹静穆就必须静穆。

  这样的无理就是裴云易。

  他可能觉得……

  不,廖芙昕断定。

  在裴云易的世界里,他就是理。

第七章

  墙上的时钟已摆到二,银白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斜入。廖芙昕背对光源,站在那跟道影子一样,动也不动,底色是黑白。

  但她能看清他。

  裴云易坐在轮椅上,光投射进来,切割出明暗分界线,他就在那里。医院的长廊在他背后无限延伸。

  廖芙昕想起来,在跟裴溪照打交道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淡冷严肃的状态。嘴角唯一一次的笑意,是提到弟弟。裴溪照说,他确实被宠坏了。他从小就长得比较漂亮,他也知道。

  等见了人,尤其是别墅照片墙上的人类幼崽以后,廖芙昕觉得可以理解。

  美确实是人类不讲道理的本能,人们天生选择追逐靠近,被吸引被俘获。

  但不是她的本能。廖芙昕只是觉得,裴云易给她的感觉有点古怪。

  以前暂且搁置不论,今天的事情走向很清晰。姓陈的玩咖抢了其他包厢的女伴,酒精过量后玩狠了,也得罪了那个包厢的一位公子哥。对方背后势力不比姓陈的小,又年轻气盛,找足了人手,把他的车逼停拦下,拿棍子医院。但输血时出了意外,血型出错了,一下没抢救过来。

  问题就出在女伴那个环节。被拽进去喝酒的,是许辛筎。那隔壁包厢的人,是怎么被得罪到的?

  可如果一切早被安排明白,姓陈的就算乖乖坐在厕所马桶上喝三小时,出去也照样被找茬,倒还能解释。

  裴云易把自己往前推了些,望向她的眼里含着点轻淡笑意。

  “能问个问题吗?”

  廖芙昕:“你说。”

  裴云易:“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站起来?靠辅助也行。”

  廖芙昕没料到他问这个,但还是认真想了想。

  “快的话……不到两个月吧。”

  裴云易思考了几秒,微微笑了笑:“了解了。谢谢。”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离开前也不忘跟廖芙昕道别:“明天见。”

  廖芙昕于是又想了想。

  就这么走了?

  想的结果是,她的行动比思维更快一步,堵在了他身前。

  廖芙昕垂眸:“裴先生,我朋友还在里面。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裴云易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抬眼望她。

  “你不看手机的吗?”

  廖芙昕看了他几秒,掏出来解锁滑屏。是一条转账的新消息,来自银行。

  她扫了一眼,零还挺多。

  很明显,廖芙昕的神态和肢体语言都写着大写加粗的无语。

  裴云易权当没看见:“请帮忙转达我的问候和关心,祝你朋友早日康复。”

  对她,他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一个外人而已。

  裴溪照选任何人,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廖芙昕能留得久,原因显而易见。

  专业水平可以,脑子聪明够用,对豪门密辛毫无兴趣。所以她符合裴溪照的全部要求。

  看着是得罪了他,但廖芙昕非常清楚,真正拍板的人是谁。

  她很乖,这种乖是教条规训过的结果,循规蹈矩是准则,按部就班是日常。没家庭支持的人,要负担惊人的学费开销,每往前一步,都是高空走钢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裴云易并不意外她能猜到一切。这样的人,会衡量遇到的所有事,观察遇到的每个人。

  当虞琛转告他,廖芙昕和朋友卷进来时,他只是有点惊讶,但并不觉得棘手。因为这种人,他们也会自动选择最优解,对自己最有利的。

  两个字,省心。省心的廖芙昕把他拦下了。

  廖芙昕蹲下,挡住他前路,轮椅一步也动不了。

  她说:“等会儿。”

  廖芙昕打开网银,转了一笔钱回去,把屏幕转到他眼前:“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加在一起,这么多就行。”

  “剩下的,”廖芙昕顿了顿:“留着吃点儿好的吧,补补。心思用在复建上多一点,您会更早达到站立目标的。”

  她撑了把膝盖站起来,白净秀美的脸上浮了一丝笑意,很官方。

  “早点休息,一楼太远我就不送了,晚安。”

  裴云易盯了她好几秒,唇边勾起个笑。

  “晚安。”

  转身离开的瞬间,他的笑意消失殆尽。

  上了黑色轿车后,车子平稳地驶出好一段距离后,司机从后视镜中确认,裴云易已经睡着,这才放心地慢慢提了速。他是新来的,上任不到半年,平时给裴溪照开车。都说自车祸以后,裴云易已经对坐车产生了抗拒,除非用安眠药,在车上睡死过去,才能好一点。

  “帮我查个人。”

  直到男声冷不防地出现在密闭的车内空间,司机惊讶地透过反光镜望到后座,看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对着手机另一头道。

  “资料传你了……最好快点。”

  注意到了司机视线,裴云易掀起眼皮,无声地做了四个字的口型——

  开你的车。

  刚才他扶上车的苍白病弱仿佛是场泡沫幻影。

  后视镜上,那双黑眸像荒原的一道闪电,刚觉得美,就被它灼伤劈烈。

  这样,人下次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美都可以追逐,有时候你只会被卷入,接着就飞速消失在那个晃眼的,光怪陆离的旋涡里。

  廖芙昕待在病房门口,坐了一夜,没有合眼,中间去天台抽了支烟。

  裴云易的古怪,在于表现过于过无常,任性的肆无忌惮,狡诈里似乎又透着一点纯真——或者说装出来的纯真。

  弄没了一个人,他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对她的知情也全然不在意。

  他给廖芙昕的感觉,就像剔透精美的水晶容器。里面的东西纵然千变万化,最后也会停下,固定在一个腐烂的状态。

  待到天光大亮时,奶白色的晨雾一点点散开,她出去买了四个包子一碗白粥,回来时,终于做好了决定。

  辞职。

第八章

  她把许辛筎转到单人病房,请好护工后,乘地铁回家匆匆洗了个澡,又打车去了裴家。

  在车上打好了辞职信,结尾处还推荐了两位她觉得合适的人选。

  车只能开进大门,不能再继续往里,廖芙昕便下车走了进去。

  在经过喷泉后,她无意中侧头,发现人竟然就在草坪上。

  晒太阳补钙?

  确实是个稀奇事,廖芙昕刚开始猜测,便飞快了否定了答案。

  因为不止他一个,还有裴溪照、她不认识的女人、她不认识的男人,总共四个人,呈现出1V3的画面格局。

  对面三个人表情看起来都不太愉快,裴云易倒还是笑眯眯的,一副脾气不错的样子。

  廖芙昕决定改天再战,扭头就要无声离开。

  但有人发现了她,并且用非常热情的语气叫了她的名字。

  “廖芙昕!”

  廖芙昕跟不远处的石榴树沉默对视:你这主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石榴树的枝芽在空中默默摇摆,无声回复:是的。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听裴云易叫她名字,以前都是哎,那个,廖姐,要么就不叫。

  紧接着,裴溪照也略带疑问道:“廖小姐?”

  廖芙昕淡淡吐出一口气,转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她一眼瞥到裴溪照身旁站的一男一女,男的应该是裴家长子,持重老成,跟裴溪照五官有三分像,三十来岁的样子。女的站在裴云易对面,一身大牌,漂亮娇贵的样子,就是表情不太好看。

  ……女朋友?

  廖芙昕思绪正飞着,还没来得及站稳,被裴云易拉了一把,拽到了他身边。

  “我的康复师,廖芙昕,廖小姐。”

  他微微笑着解释道。

  廖芙昕也微笑:“对,今天上午刚辞职。”

  裴云易唇边的笑僵了一瞬,他抬头看了眼她,但很快又轻笑了笑。

  廖芙昕有不太好的预感。

  裴云易姿态闲适地颔了颔首:“重新介绍一下,我的新营养师,廖芙昕,廖小姐。”

  廖芙昕:…………

  裴溪照狐疑道:“……廖小姐?他吃过你做的饭?”

  廖芙昕每天带的午晚餐是自己做的,可她用的饭盒也不是一次性,裴云易吃过的可能性基本为0。

  在廖芙昕开口之前,裴云易又替她答了:“对,她带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味道不错。”

  裴溪照:“是吗?你的饭是在家做的?”

  廖芙昕沉默一秒:“是我化缘化来的。”

  攥着她手的人突然用力,捏了捏她掌心。

  廖芙昕心尖一跳,她很讨厌别人碰她,尤其是肢体末端,因为太敏感。他的手很凉,骨节分明的硬朗,手指又偏修长,指甲却不太平整,刺划在她柔软掌心,痒又麻,神经也像被拨弄调试过,发出极轻的颤音。

  她扭头看了一眼,裴云易的目光望向她,也只望向她。

  日头将奶白色的雾层层拨开,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坐在轮椅上,那个眼神非常诚挚,诚挚的像孩童一样,让人不忍心拒绝。

  廖芙昕:“……化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了一份。”

  她非常忍心拒绝的。

  但裴云易在她手掌心写了个数字,那个数字……确实难拒绝。

  请求有很多方式,拒绝也有很多种。廖芙昕身上确实完美体现了资本的优越性。只要数额够,没有点不了的头。

  跟这样的人相处很便利,也无趣。

  裴云易顿时觉得兴趣缺缺。

  裴溪照没打一声招呼,擅作主张,把什么狗屁未婚妻直接带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看那架势,还想让她经常来往。

  做梦呢。

  廖芙昕的反应是不好玩,但对面三人的脸色他比较满意,尤其是未婚妻,裴溪照强调了好几遍,说她是盛家叔叔的女儿,言下之意就是,也是宠大的孩子你看着办——

  那他就看着办了。

  盛潇脸色铁青。在这待了一个多小时,别说碰手了,连多的眼神都没一个。

  裴云易见好就收,正要松手时,廖芙昕突然主动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掌心一空。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廖芙昕一眼。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下颌线瘦削而紧绷,唇也抿紧,成了一条直线。

  一辆乔治巴顿从前园驶入,停在不远处。

  车门打开,主驾驶上下来个男人,正朝这边大步流星地走来。

  盛潇像看见救星一样,小跑着扑了过去,被男人稳稳接住。他年纪大概三十来岁,穿着微有些皱的衬衫和西装裤,是刚从工作中匆匆退出的样子,但身高腿长,肩线平直,正装被他穿出光风霁月的气质。人也显得温文尔雅,银边眼镜后一双黑眸,却带着点捉摸不透的东西。

  “小叔,我要回家!”

  盛潇缠着他,想让他往回走,赶紧离开这个让她不开心的地方。

  他一边轻拍盛潇的背安抚,一边继续往前迈步,分别跟裴溪照、大哥裴越握了手,抱歉地笑开:“她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真的不好意思。”

  裴溪照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没有没有,倒是盛总,怎么有时间——”

  “叫生分了,”男人笑着对裴溪照道,眼睛却是看着裴云易的:“这位想必是潇潇常念叨的阿阙了。你好,”他朝裴云易伸出手,微微笑了笑:“盛煜。”

  裴云易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手,手腕上还戴着vca的黑色珐琅腕表。裴越和裴溪照紧紧盯着他,好在下一秒,裴云易也勾了勾唇角,头轻歪了下,伸手握了握。

  “裴云易。”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盛潇可以得罪,盛煜就算了。经过前两年的腥风血雨,他现在可以算盛家的实际掌权人,跟裴家正准备合作开发C市的项目。

  “那我今天就不多打扰了,先带这个小祸害回去了,下次再来拜访。”

  盛煜微微笑了笑,把盛潇提溜起来,转身走了。

  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盛潇对他非常依赖。

  从头到尾,盛煜没有问,也没有看在场的第四人一眼。

  裴溪照跟裴越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嘱咐了点不痛不痒的东西,前后脚离开了,看上去都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连营养师还是理疗师的问题都没再追究。

  裴云易没动,廖芙昕也没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廖芙昕才问:“要推你回去吗?”

  裴云易双手交叉在身前,望着她柔和一笑,简直瘆得慌。

  “你活了?”

  廖芙昕提不起跟他斗嘴的兴致,垂着眼睛,没说话,把裴云易推进客厅,拿了条毯子盖到他腿上,才开了口。

  “我知道你是觉得好玩,想气气她。可能裴总还想,让盛小姐周末来吃饭什么的。”

  廖芙昕停顿了下。

  “但你这样挺幼稚的。”

  裴云易慢条斯理地把膝上的毯子角折平,那是条浅灰色的马海毛毛毯,触感毛茸茸的。

  “是吗?”

  廖芙昕懒得再跟他用口水话来回拉扯,大拇指跟食指轻轻搓了两下:“记得你说的数,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的人叫住了她。

  “我没有胡说,你要不要考虑下。做一顿午餐就行,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廖芙昕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你的营养师和厨师,水平都不错吧,刘嫂说是裴先生给你专门请回来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换——”

  裴云易打断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学过概率吗?你在这儿多待待,碰到盛总的几率也更大,你说呢?”

  廖芙昕没说话,面上没什么情绪。

  她很沉默,沉默得一如既往,但又有那样明显的不同。

  那是裴云易在她身上,偶然能捕捉到的,流动如风的东西。

  在某些刹那,她会显得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惧怕。孤绝,平和与傲意同时存在,静水流深地游过她的血液。

  她好像没有得罪这个概念,所以尘世间没有能绑住她的存在,明明本人这么普通地爱着钱,一副为它生为它死为它奋斗一辈子的诚恳。

  裴云易不太想承认,不过这种矛盾感确实偶尔缠绕着他,恨不得把她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构成。

  今天她就差把眼珠子放在盛煜身上了,这让裴云易莫名地烦躁。她难道觉得自己能被那老男人看上吗?

  此刻,廖芙昕的脸色显得陌生又冷然。

  裴云易不太习惯,决定打破这种要命又尴尬的氛围。

  “裴溪照给你多少——”

  廖芙昕语气平淡地打断他:“我在外面上了几年学,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盛总资助过我学费,生活费我自己赚,就这样。你还有疑问吗?”

第九章

  廖芙昕从小学习就不错,因为她总能很快地抓到核心逻辑。

  从小学到高中,作文里不停地写成长,写展望,写人从软弱变刚强,从冷漠变善良。重点在变,好像时间是点石成金的魔法棒,人能突然地,在一个节点上蜕变。

  什么时候长大的,廖芙昕自己也快忘了。不是妈妈生了弟弟以后,初中在食堂打免费汤就米饭时,被冷暴力排挤到一周唯一说话的机会是[老师好]时,在这些事上,她天生就比较冷感,连躲着哭或者委屈都很少。

  她真正觉得累,是发现成长于她,意味着不再软弱,但也没变强。完全是被迫地,海浪推海浪一样,被推着往前走。那跟蜕变无关,更像是无能为力。

  盛煜的视线淡淡掠过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廖芙昕觉得又回到了那一刻,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们之间很简单,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

  但又比那层简单的关系,要多一点。多几句交谈,多一些邮件……或许还多一次导游。

  盛煜去洛杉矶出差时,让廖芙昕挤出了几个小时,带他去天文台和好莱坞逛了一圈。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正常。她的生活太单调,都快忘了。

  廖芙昕从回忆里脱身,撞进一双眼,骤然回神。

  说一个人轮廓漂亮,其实大都能找到类似的。但裴云易这双眼睛确实独特,最精细的工笔画师也难以描摹出三分神采。丹凤眼型的顾盼神飞自然在,他又恰好站到少年与成人的交界点,这个地带本身就很神奇。懒散抬头时,显得纯真未消,脾气却又狡诈任性又肆意妄为。

  基本就是危险的易燃物,学会观赏比试图拥有要幸福很多。

  “你追星吗?”

  裴云易拿食指撑着太阳穴,慢悠悠道:“是不是有见一个爱一个的习惯?”

  廖芙昕:……

  廖芙昕笑了笑,手从门把上放下,转身对着他。

  “既然我也快走了,不妨跟你说两句真心话,你呢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算了。”

  “装逼也要有个限度,饭吃得少对你没好处。别说现在身体比较弱,以你现在的程度,就算跑得比博尔特快,没医院。”

  “还有,小屁孩儿别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好好配合治疗,别跟关心你的人对着干。等你能跑能跳了,逃婚逃到非洲也是你的自由,不用那么气你未婚妻,她也是在家人手心长大的孩子,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多结仇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了以后挂了,多个人送大红花圈?”

  裴云易面目平和,非常平和地抄起抱枕,精准凶狠地砸到了廖芙昕怀里。

  廖芙昕接住后,无辜又挑衅地眨了眨眼。

  “我说的不对?”

  在裴云易准备找第二个趁手武器时,廖芙昕已经飞快提鞋跑路了,关门之前,她朝门缝发出了最后的吼声:“还有啊!——得不到就说得不到,别说你不想要!得到过我这么业务优秀的理疗老师,是你的福分,小兔崽子!!”

  砰——!

  门应声而关。

  裴云易的枕头砸到了门上,又弹到地上。

  廖芙昕闪得够快的,客厅一下空旷了许多。看来声音确实是有扩张的效果。

  他从胸口长吐了口气出来,慢慢靠回了椅背,眼底划过一点很轻的笑意。

  裴溪照正好这时来了电话,她终于想起了之前讨论的事,问他到底对廖芙昕做理疗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换人。

  裴云易笑意渐淡,低头,考虑了很久很久。

  才开口道:“换了吧。我不喜欢。”

  两天后,被裴溪照律师科普了合同赔偿条款的廖芙昕,硬着头皮回了裴家。

  最后一段山路,她选择下车,自己爬上去。

  要是幸运一点,来个暴雨,她就可以安然躺平被冲走了。

  敲开门后,那位少爷果然持着一杯热巧,微笑地对她点头say嗨。

  她猜的没错。裴云易这种人,好事没有他,看热闹落井下石,只要有机会他比光都快。

  “业务优秀的廖老师,您怎么回来了?”

  廖芙昕露出一个六颗牙微笑:“我辗转反侧了两天,觉得对您说的话有失偏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决定收回我的偏见言论,经过仔细的调查后,再下结论。”

  裴云易挑了挑眉,一派愉悦。

  他今天看上去……确实没那么阴沉了,还一直上下打量她。

  廖芙昕:“我脸上有东西吗?”

  裴云易勾唇轻笑了笑:“没有。你是不是把头发拉直了?”

  廖芙昕有点诧异,她的头发本来也不弯,但睡起来还是会毛躁,前天想着解放了,干脆去了理发店全部拉直,省了很多事。遇到的熟人都没看出来,没想到裴云易眼睛还挺好使。

  看来上帝关上一扇门,还是会留个窗通风的。

  廖芙昕摸了下发尾:“是,明显吗?”

  裴云易点头,食指在她头的位置虚转了个圈:“就原来不明显,现在头发直了,像我以前养过的Emily。”

  廖芙昕:……

  尽管有不好的预感,她抱着客户是上帝的心情,强迫自己完善了对话。

  廖芙昕:“哦?是什么?”

  裴云易:“马。不过你头发比她直多了,比较像浇了一头挂面的Emily。”

  廖芙昕沉默了几秒:“我们开始吧,我推你去二楼。”

  在观察情绪这方面,裴云易的能力称得上登峰造极。自然感觉到廖芙昕早在心里为他磨好了刀,整个人情绪更愉快了。

  到了中午,按摩结束后,廖芙昕把午饭拿出来,她今天做了番茄肥牛、高汤娃娃菜和培根卷,米饭上还粘了几颗芝麻。

  “菜色不错啊,我要锅热的。”

  一道不合时宜的欠扁声音响起。

  廖芙昕:……

  她无语地回头:“你不会真要我的残羹剩饭吧?你厨师呢?”

  裴云易笑眯眯地啊了一声:“我开了。谁说是残羹剩饭了?你这不是还没吃呢吗?”

  廖芙昕看了眼筷子,把它放下,以免它自己飞向裴云易。

  她试图心平气和地沟通:“我不可能有你的营养师和厨师了解你的口味,而且忌口方面——”

  裴云易自然地拿起筷子,尝了口米饭:“噢。但你是连我的饭都能解决,以后多一项技能不好吗,技多不压身。”

  廖芙昕优雅地抽走他的筷子,微笑道:“我不需要。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当废物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裴云易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他坐在轮椅上沉思,看着廖芙昕愉快地热了饭,坐到座位上,正准备开吃,这才淡淡问道:“你买这些,原料大概多少钱?”

  廖芙昕随口胡诌:“五百。”

  裴云易:“十倍,做一顿。你多做一份。”

  廖芙昕动作一滞,迅速把筷子塞回了他手里。

  “您请。”

  裴云易满意地吃了顿完美的午饭。

  在他吃饭的时候,廖芙昕叫了外卖,去了趟他主卧,想看看到时候辅助设施有没有可能多在主卧也加装一份,无意间抬眼,却在卫生间看到了一片狼藉。

  浴巾散落在地上,满地的水,沐浴液、洗发液都在浴室里胡乱丢着,防水地砖上的水迹——

  能看出来,是人摔倒时带出的痕迹。

  廖芙昕有点发愣,忽然想到一件事。关于洗澡,刘嫂提过的是,裴越会帮他洗澡。

  裴云易这个状况,裴家人竟然没请24小时陪护吗?他们不可能缺这个钱。退一步说,裴云易保护隐私,只允许家人帮他,裴越……

  廖芙昕迅速回忆了下他。

  那天只是一面之缘,他给人的感觉非常不起眼。

  跟裴溪照或裴云易,或者到场的盛煜比起来,裴越的外形只能说端正,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过多波动的表情,衣服打理得笔挺,款式低调,面料跟剪裁都是上乘,而且还备有随时擦汗的手帕,袖口乱了也会及时整理。

  身上的男香也很符合他的个人形象,不突出,非常温淡得体。

  那样一个人,真的会允许洗手间乱成这样,也不找人来清理吗?

  除非——

  廖芙昕看了几秒,转身就走。

  走到楼梯口,她正要下去,脚步一滞,停在第一格台阶上。

  一楼正厅的阳光房采光良好,也照到了餐厅,裴云易背上落了些光。他穿了件深蓝色的羊绒衫,肩很宽,但也偏薄,肩上也跳跃着金色的耀眼光斑,吃饭的时候倒很安静,只专注于这件事,吃得有点慢。

  廖芙昕凝视着他,心脏像被钝钝的锤轻敲了敲。

  即使被光所照,他还是像颗非常孤寂的星球,在自己的轨迹上,无边的黑暗里,随意转一转,等待着随时到来的熄灭。

第十章

  廖芙昕靠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吃相优雅,速度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慢了。

  看着看着,她觉得有点不对,渐渐支棱起腰背,眉心也蹙起。

  看这架势根本没准备给她留啊,真是人心险恶。

  廖芙昕大踏步走下楼梯,快走到一楼时,手机信息忽然响了,她随手拿出来扫了眼。

  转账。

  她一次性踏出三格的腿及时收了回来,慢腾腾地走完了最后几格,看见蓝色饭盒已经基本空了。

  裴云易头也没抬,评价得很中立:“还可以。”

  廖芙昕笑得灿烂,弯腰把饭盒收回来:“满意就好,以后想吃什么可以跟我说。”

  他转过来面对着她,昂了下巴望向廖芙昕:“我的忌口你清楚吧?”

  廖芙昕:“……啊?”

  她有一丝丝的迟疑。

  但更要命的是,熬夜背过的资料瞬间跳了出来。

  不吃葱,不吃蒜,不吃带刺的鱼,不吃菜心只吃梗,不吃冬瓜南瓜茄子,不吃番茄炒蛋里的番茄,玉米不吃过老的,黄瓜不吃切片的,豆角只吃切细的——

  当时营养师的资料给错,廖芙昕背了整一晚上。

  她刚想问,这么多忌口这空饭盒——

  短暂回忆后发现,今天这三个菜刚好都没踩雷。

  番茄肥牛里有番茄,但是人家只是不吃番茄炒蛋里的番茄。

  廖芙昕深呼了一口气。

  靓女无语。她运气一向不好,搁这种破事上气运偏偏好得出奇。

  裴云易眼神幽幽:“你啊什么?很难做到吗?”

  廖芙昕果断把他轮椅漂移掉头,及时转移了话题:“不难——今天下午要做呼吸功能训练,走,提前上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今天这位比平时乖,也比平时疲惫。瘦削面孔上一双黑眸显得更安静,也更沉默。

  临结束时,廖芙昕在二楼收拾东西,动作远没有以往那么迅速。

  到底要不要问清楚,今天那个浴室,到底是因为失误、冲突,或者……

  就是简单的,是自己给自己洗澡。

  突然间,屋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廖芙昕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进去,发现人跌在床头柜旁边,手里的东西也散落在地毯上。

  廖芙昕速度飞快,用肩扛住他手臂,非常轻松地将人扶起来,直接把裴云易架到床侧躺好,这才蹲下身,把地上散着的几张纸捡起来,她并没注意到,背后的人本来试图抓住她手臂阻止,最后还是作罢。

  第二层床头柜是开着的,廖芙昕看也没看,把那几张文件翻过来,空白面朝上,放回了抽屉,合拢,这才转向他。

  廖芙昕:“我跟你说过很多遍吧?请不要总是试图弯腰,会对脊椎造成很大压力。”

  裴云易垂眸望着她,她语气很平静,正低头帮他掖被角。即使廖芙昕礼貌性地掩盖了,神情依然显得严肃又沉沉。

  沉默了很久,裴云易说:“知道了,我要睡了。带上门。”

  廖芙昕站在床边看了一分钟,才合门离开。

  走到楼梯口,刘嫂跟往常一样笑着送她,廖芙昕停下脚步,问道:“刘嫂,问您个事。裴先生——就是患者的兄长,经常来帮忙……洗澡吗?”

  刘嫂点头,有点迟疑:“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廖芙昕过了几秒,才笑了笑,淡淡道:“没事,我就确认一下。谢谢。”

  她今天走下山的,说是山路,走快点也就半小时,一段环形路。

  一直到山下,廖芙昕才休息了会儿。在路边望着车水马龙,靠在公交站台上点了支烟,零星火光一闪而过,跟天边赤色的霞光遥遥相映,廖芙昕吸了很深一口,过了肺,又把皮筋解下,披肩黑发散开,盖住她侧脸,也盖住了几分轻微的烦躁。

  即使只有一眼,廖芙昕也扫到了那纸上的内容,因为那个格式太醒目。

  那是一封录取信,专业是人工智能,学校是麻省理工。

  至于日期,早已过期。

  她无意间抬头,看到街对面有辆醒目的库里南,流线型的车身,颜色纯黑。

  几乎是同时,车内,后座的男人头也不抬,声线很淡:“走吧。”

  好像被人发现,就是他停留的意义。

  司机一个字也没问,很快发动了车,一踩油门汇入了高峰期的车流。

  廖芙昕眉头皱了皱,视线挪开,把烟在手心捻灭,这才扔进了垃圾桶,扔之前特意对准了不可回收垃圾。

  还挺巧,最近常碰到的人,也都是这个类型。

  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

  第二天上班时,廖芙昕多提了一兜盒子,还有两盒卤鸭掌,来自她家附近的菜市场里的老王热卤。

  中午饭点,裴云易脸上的表情,是她预料中的反应。

  “有毒吗?”

  廖芙昕掰了一块下来,咬得咯嘣作响,看都没看他:“不是给你吃的。”

  裴云易非常顺手地拿了一盒:“我尝尝。”

  每天五千饭钱呢,开玩笑,他是有钱,又不是傻逼。

  廖芙昕有意逗他,手臂一伸,虚晃一枪装作要拿回来,对面自然也躲了。

  要命的是,廖芙昕穿得拖鞋滑了,她重心前移的瞬间,就发现大事不妙,好像要站不稳了。

  把自己压到病人身上,那还不如先摔死。

  抱着这种心态,廖芙昕努力控制了前倾的方向,最后还是以一种非常牛逼的姿势,跌在了轮椅座位边缘,额头碰上的——这让她看上去既像在拜神,又像在口人。

  别墅门也是这时候被推开的,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刘嫂热情地招呼:“盛先生您看,您这也没打个招呼,还是裴小姐刚刚才跟我说的……”

  下一秒,声音就停止了。

  事情进行到这里,其实廖芙昕都可以接受,站不稳摔跤这种事很好解释。

  但她的客户不知道是不是搭错了筋,顺手用自己膝上小毛毯,轻飘飘地盖住她的头。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廖芙昕其实很想问他的。

  我上辈子是不是刨了你祖坟?

第十一章

  盛煜见过他,一年多前。对裴云易,他心里自有一杆秤,也知道,盛潇拿不住他。但那炸毛的败家玩意被美色冲昏了头,硬生生托人搭线,在遥遥见了一面的情况下,匆匆做了订婚的决定。盛煜懒得拦她,结果第二次正式见面时,裴云易已经出了这样的意外,对她态度也简单,俩字:无视。

  从这点上说,他还要感谢裴云易。盛潇放弃的速度比他预想中快很多,这是好事。

  他没想到的是,裴家请的康复师,是廖芙昕。

  盛煜已过而立,这些年下来,早已习惯了人与事都在预想的轨道内运行,那天来接盛潇,见到她算是难得的意外。

  今天开门后的画面,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盛煜望向轮椅上的人,嘴角挂着礼貌性的笑意,只是比一开始进门,已经淡了很多。

  裴云易侧头瞥了他一眼。

  正值午后,前厅光线很好,照得人透明又柔和,柔和又浓烈,裴云易坐在那里,就像从某幅画中弯腰踏出,他长得很精致,却在阳光折射时,透出一点兽类的凌厉来。

  可惜没等他俩任何一方眉目传书完毕,下一秒,之前被裴云易抛出去的毯子,盖到了他自己头上。

  廖芙昕反应算快了,最初的错愕过去,她拽下小毛毯,很快站了起来,顺手物归原主。

  ……就是扔得不太准。

  于是她重新还了一遍,帮着盖到了他膝头。

  廖芙昕体贴地附上一句嘱咐:“别冻着了。”

  虽然现在室温二十八度,但是关心客户兼病人的第一原则,必须时刻吸烟刻肺。

  裴云易的脸色很复杂,她一时分辨不出来,也懒得分辨,转头解决下一个麻烦。

  廖芙昕轻颔了颔首:“盛总——”

  她蹙了蹙眉,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

  盛煜跟记忆里分毫不差,只是比之前见面时更……

  容光焕发?人模狗样?廖芙昕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总之,跟那时是有差别的,她也不喜欢盛煜的目光,那种静然的打量、试图在她身上寻找什么的目光。

  但很快,盛煜就收回了。

  他冲廖芙昕笑了笑,诚恳温和:“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廖芙昕走到餐桌旁倒了杯水,温水顺着杯壁而下,她头也不抬:“很好,谢谢您的关心——给。”

  廖芙昕转身,把水递给了裴云易,示意他现在喝完,然后才微笑继续道:“不过,如果下次拜访,您可以提前知会一声,这样好安排出合适的时间。今天的话,到一点半我们这边就要开始复建了。”

  盛煜看了眼表:一点二十七。

  他不由失笑,顺着鼻梁轻推了下眼镜:“今天就不打扰了。我带了些礼物,上次就唐突了,算是,赔罪吧。等一会儿让我助理拿过来,你们拣喜欢的留。”

  廖芙昕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着说把人送到门口吧,也不枉费他一大早来白跑这趟。

  可刚迈出两步,她的衣袖就被扯住了。

  那股力量并不大,廖芙昕轻轻一挣就能挣开,她顺着扭头看了眼,没有挣脱。对方虽然看着别处,细长的手指还拉着她袖口。

  “不用去。”

  他的声线比起平时,显得有点闷。

  “我跟他不熟。”

  廖芙昕分得清主次,随了他的愿:“行,我去二楼做准备,你等会儿上来?”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新奇。

  裴云易这样,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年轻到有资本踏风高歌,喜怒哀乐都要清澈见底。

  他总是藏着,压得太深。

  廖芙昕并没有看到,在她上了二楼后,裴云易把轮椅推到落地窗边,垂下眼眉,望向花园里正要离开的客人。

  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含着一点冷然的漫不经心。

  换做平常人,要么被激怒,或者干脆背过身去。

  不过盛煜接住了,不怎么介意地冲他微微一笑,倒是符合长辈的风范,只是上车时,唇角笑意收起的一瞬,也被人尽收眼底。

  助理在副驾驶汇报接下来的行程,全部结束后,犹豫了下才问道:“今天跟裴小少爷见面,还顺利吗?”

  盛煜全程都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顺利。”

  他也没睁眼,答了一声,助理才松了口气。

  “成修,你还记得裴云易吗?”

  盛煜突然问道。

  助理成修跟了他五年,做事滴水不漏。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道:“当然,去年跟HPK的合作,庆功宴上见过,裴家的小儿子,家里人还挺……爱他的。”

  本来想说惯着,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盛煜低低笑了声。

  “是你的话,”他仰头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有个捧在手心的孩子,到了考学年龄,天资不够,怎么办?”

  成修:“呃——我很有钱吗?”

  盛煜:“跟裴家几年前家产持平。”

  成修挑眉:“那我肯定想办法塞进哈耶普,不行就捐楼。”

  盛煜:“如果他自己考上了,你会让他读吗?”

  成修虽然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板能问出……这种有点降智的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当然,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盛煜睁开眼,懒散地望向窗外:“他考上了,在MIT拿的全额奖学金,没去。你猜是不是,他家人太惯太爱他了?”

  成修咋舌:“裴云易?!天,那也挺倒霉的,他家通稿还挺多的。”

  盛煜没说话。他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不会轻易用到无关人员的身上。

  出意外之前,他跟裴云易只打过一个照面。跟HPK那次合作以后,一次家宴中,主办人是方家,刚好同时邀请了他和裴家人,很多二代年轻小辈也能有所交集,那时裴云易就够独,没有兴趣参与到任何圈子里,一个人在方家后花园里逗宠物,还是他自己带来的,看着苍白又安静。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跟方家刚成年不久的二儿子方宇起了冲突,对方从英国回来度假,跋扈惯了,又是主家,结果在裴云易那没讨到言语好处不说,连摸一下他带来的小动物都不行,一气之下,方宇偷偷把那只小鸟淹死在了喷泉池里。

  当时闹大了,很多人过去拉着两边劝,虽然激动的只有方宇,裴云易只是看着捞上来的小鸟,羽毛湿漉漉的,眼睛紧闭着,什么也没说,包好它,起身走了。

  盛煜那时觉得还挺有趣的,明明是年轻气盛的年龄,裴云易的脾气好得简直过分。

  紧接着,第二天通宵party后,方宇失踪了几个小时。被发现的时候,在自家镀金的喷泉水柱下,被绑得结结实实,给冲的指腹都发白,晕头转脑,呛水呛得不轻,发烧大病了一场,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监控报废,最大嫌疑人裴云易又早早回了家,何况就算是他,方家也没什么办法。

  盛煜做旁观者做得还挺满意,大体上,跟他的判断没有出入,姿态或许会骗人,眼神不会。

  睚眦必报,报复心重,执行力一流。方宇在这人面前,实在是不够看的。

  当然,做旁观者是一回事,站到他对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十二章

  廖芙昕发现,裴云易有一点还是挺省心的。

  一旦进入真正的流程,他就把反应能力降到了最低,痛时不喊,无力时也不轻易放弃,电疗结束,满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省心是省心,并不是个好习惯。

  “裴云易,有点需要沟通下。”

  廖芙昕把他推到窗边看风景,窗关紧,避免风灌进来把人吹感冒了,又去洗手台拧了把毛巾:“你要及时给我反馈的,不舒服了得及时跟我说。”

  裴云易扬头看了她一眼:“能停?”

  廖芙昕:“……那倒不是。能帮我记录情况。”

  裴云易干脆转头望向窗外,继续看树。

  廖芙昕拎着热毛巾走到他身边,轻咳了一声。

  “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你要不要……”

  她举起毛巾示意了下。

  “擦一下?”

  裴云易不知道从哪掏出颗抹茶味奶糖,剥开糖纸丢进嘴里,冲她皮笑肉不笑地勾唇:“这是另外的价钱。”

  廖芙昕:……

  她压住拿毛巾送他归西的冲动,友好地笑了笑:“不需要是吗?不需要就算了?”

  裴云易没说话,但抬起手解了第一颗扣子,算作了回答。

  睡衣扣子没几颗,他却解得磕磕绊绊。刚开始廖芙昕还想着非礼勿视,后来看他搞得那么慢,干脆就自己上手了:“你这个扣做得太大了,要对准好吧。”

  说真的,廖芙昕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虽然他们差不多同龄,但是用来对付他的法子,跟她从前对付八岁的难搞小孩差不了多少。

  现在睡衣解开,她才猛地意识过来,确实是成年人了。

  这些本来该是护工的活,廖芙昕也不是没做过这类活,更不会对着病人的腹肌发痴,但她确确实实愣了一两秒。

  比她想象得更结实,骨架生得好,不会过于薄或者窄,肩很宽,皮肤居然还挺细腻的,肌理流畅极了,只是靠近下方有一道疤,不深不浅,往下无限延伸,线条歪歪扭扭的,奇异的是,并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倒像天生的一部分。

  廖芙昕没有迟疑,半蹲下去,给他擦拭着上半身,还附着薄薄一层汗,她的力道不轻不重,很细致也很平静。

  他垂着眼睛看她,轮廓形状都非常清晰,她有柔和耐看的线条,嘴角和眼睛却另藏乾坤。

  “廖芙昕,你多大了?”

  裴云易忽然问道。

  虽然低着头,廖芙昕还是笑了笑:“二十二。我知道,你比我小点。”

  她让他稍微前倾一点身子,用半环绕的姿势,很快帮他把背上擦遍。

  “不方便洗澡的话,就尽量别洗了。”

  廖芙昕从床上拿了件新睡衣给他,浅米白的颜色,裴云易还没穿过。

  “怎么了?”见他盯着,廖芙昕又看了眼衣服:“我从你衣柜里拿的,我看你没怎么穿过,试试呗,你挺适合这个颜色的。”

  裴云易接过,低头扣扣子的时候,冷不丁道:“我发现你挺厉害的。”

  廖芙昕正顺手替他整理着床铺:“哦?愿闻其详。”

  裴云易:“明明挺惨的,还有空同情别人,每天还能做出一副阳光向上的样子,你时间还挺多的。”

  廖芙昕“哗”的一下把换好新被套的被子展平,转身的时候,把住他轮椅两边扶手,弯下腰去平视着他。

  “我哪里惨了?”

  裴云易凝视着她的眼睛,薄唇抿紧,没有说话。

  “来,姐姐今天给你上一课。”

  廖芙昕退后两步,往床脚的一边圆柱上虚靠住,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因为我有这个。你不也有吗?它跟宇宙有个共通之处,它们都没边界。就算困在最小的壳子里,只要我想,就能拥有无限。”

  “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也不是,生命更不是。我呢,也不需要永恒。人总以为自己需要很多金钱,然后就能得到全世界了。但其实,我们只是需要很多自由,选择的自由,放弃的自由,爱人的自由,不爱的自由。”

  “当别人觉得你是傻逼,过来骂你的时候,你只要回击他们——对,我就是傻逼。就可以了,这就是姐快乐的秘密,懂了吗?”

  面对她这一番长篇大论,裴云易轻轻闭了下眼睛,在没有睁开的时候,胸腔缓慢深长地吸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唇角却被什么碰了碰,柔软的,温热的……毛茸茸的。

  他惊愕地睁开眼。

  是真惊愕,不是装的。

  “哇……”廖芙昕手里拿着一个企鹅公仔,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掏出来的,也就是刚才玷污了他的元凶。

  廖芙昕却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头挑了挑,带着点玩笑的挑衅:“天,您不会游戏人间,花红柳绿……但归来仍是纯情少男——没接过吻吧?”

  “花红——”

  裴云易实在忍不了了:“你到底有没有上过语文课?”

  廖芙昕耸了耸肩:“截至高中,还没有及格过。”

  逗也逗够了,赶在裴云易暴走之前,廖芙昕见好就收,直起身来恢复了平时的正经:“好了,你快到晚饭时间了。今天已经结束了,感谢您的配合。”

  她微微躬了躬身,正准备撤退,却听到一楼传来刘嫂的声音。

  说是裴越来了,给他带了点好吃的,想跟他一起共进晚餐。

  廖芙昕动作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裴云易,哪怕是跟几秒前比,神态也是天壤之别。阴鸷入骨的瞬间,即使只出现了两秒,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廖芙昕:“需要帮忙吗?”

  廖芙昕补了一句:“我把你推下楼?你下午太耗体力了。”

  裴云易:“不用。在这等着。”

  说完,只给她留了个背影,自己离开了,还注意带上了门。

  还真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啊。

  廖芙昕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带来的企鹅玩偶,jellycat家的,大四的时候存了两个月的钱买的。

  她今天习惯性地把它塞到背包侧面去了。

  “剩啊,妈遇见难搞的了,”她晃了晃企鹅,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他也挺难的。”

  真疼,也不是现在这个待遇。自己给自己洗澡,不敢吃家人派的厨师做的饭,死缠烂打也要吃她的,拿了顶尖学校的offer和奖学金却放在柜子里落灰,唯一的照顾者刘嫂,看上去似乎更像是监视者。

  保证他不死,保证他不胡闹。

  至于恢复得怎么样,舒不舒服,平时并没人来多看一眼。关心最多的裴溪照,跟她沟通的算多,也就是偶尔一个电话的水平。廖芙昕在的时候,连裴云易手机都没看到过,更别说跟谁通话了。

  在国外的父母就别提了,影子也没半个。

  廖芙昕甚至拿出手机开始算,裴家以前发的那些宠爱通稿要多少钱来着。

  算到中途,隐约听见下面传来声响,似乎是爆发了什么冲突。

  裴云易的卧室没有把隔音做得很好,就是为了有什么动静,能及时传出去。

  犹豫了零点五秒,廖芙昕还是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接着熟悉的名字就钻进耳膜。

  “你听不听劝?!裴溪照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是吧?!廖芙昕这个人不行,我再说一遍,我下周就去欧洲给你找最好的私人疗养地,找个真正靠谱的,她连简历都伪造,你还觉得没问题——”

  裴云易打断他,语气很平淡。

  “对,没问题。她专业没问题。”

  裴越:“我说的不是专业,是,她是南加大出来的没错,但你姐要给你找一个不会惹事的,不、惹、事,你懂吗?是,她简历多干净啊,谁知道她进过少管所,还能把这段删了,啊!?”

  裴云易看着他,没说话。

  裴越见他没反驳,估摸着要像以前一样,默认自己的选择,进攻便越发起劲:“你知道怎么进去的吗?伤人!还是她父亲!十四岁,呵,就算你们敢,我也不敢把这种危险放在你身边。恶魔会让你看出来吗?他们外表都最有欺骗性!”

  裴云易突然笑了笑:“是。”

  裴越立马点头:“是吧!”

  裴云易含着笑看向他:“但我还是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

  裴越难得梗住了,从前寡言好操控的弟弟,怎么突然间这么难搞?是他出国一趟,裴溪照给他撑腰了吗?

  裴云易刚好在餐桌边,他顺手摸起一个银质餐刀,拿纸巾轻拭着,直到雾面隐泛银光。

  裴越赶紧把自己带来的餐食递上:“月潮阁的,还热着——”

  裴云易没理他,低声道:“你既然知道她进过少管所,还有她为什么进去,没有查过她为什么会犯错吗?”

  裴越悻悻地把餐盒放到桌上,右手撑着桌沿,干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下一秒,那餐刀破开风声,飞快狠厉地扎了下来,裴越瞳孔猛地睁大,根本来不及抽开右手。

  ——刀尖正好扎在他中指无名指之间的缝隙,几乎没入桌上的玻璃一厘米,足见力度之大。

  “因为她的父亲。准确地说,是继父……”

  裴云易抬眼笑了笑,眼底似一月极寒,轻声的一字一顿:“手、太、贱、了。”

  裴溪照没有调查清楚,他查清楚了。

  就是因为查清楚,才想要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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