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隐故事丨不思远
滂泼大雨栖身在漆黑的夜色里,而所有在此时发生的罪孽,都尽数被掩盖了痕迹。
步思月手里抱着摄像机蜷缩起身子躲在两个大货箱的夹缝里,她身子娇小,在这种天气下很容易便能掩盖住自己的痕迹,只要她不发出任何声音。
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却一动也不敢动,步思月竖起耳朵听着汽车缓缓启动的声音响起、再消失,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等了一会儿,步思月刚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周围又响起了杂乱的说话声,于是心脏又开始激烈的砰砰跳动。
她迅速把手从胸口开的拉链里伸进布兜,暗下录音键——
“我说阿远,你也太谨慎了,非把车开远了又回来,这种鬼天气交易,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男人说话的声音自在,年龄大概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步思月暗地里默默分析。
“小心为上。”四个字说完,似乎是懒得再开口,步思月听不到任何的谈话声,只有雨打在周围物体和落在伞面上的滴答声。
这个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刚刚那个男人口中的“阿远”,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但心里隐隐的不安告诉步思月,这个人才是主事。
身体已经冻得麻木,但步思月顺着自己好不容易摸到的线索才找到这里,又怎么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
直到眼前被一片阴影遮挡,步思月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她微微抬头,只能看到那个男人在夜幕之下的身影消瘦的厉害,他耳朵上戴着的十字架耳钉偶尔闪一下光。步思月有些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去看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戴了什么配饰。
男人歪了歪头,似乎有些惊讶在这种地方还藏着一个小姑娘。
“妈的,那伙人怎么还不来!”另一个男人呸了一口吐沫,也走过来,步思月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但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明显没有拆穿她的意思,那人转了个身,歪着身子倚在两个货箱中间,正好堵住了步思月的出路,但也挡住了另一个人的视线:“我怀疑这次的行动出了纰漏,谨慎为上,咱们最好先离开这里。”
另一个人迟疑着,过了会儿才下定决心,咬着牙道:“走!我去开车。”
那个人走远了,步思月面前的人才移动身子,歪头看了步思月一眼,道:“走。”
吝啬的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他救了自己。
意识到这点之后,步思月娇小的身子从两个货箱中间挤出来,对着面前的男人飞快的鞠了个躬:“谢谢!”鞠躬完便头也不回飞快的跑没了影儿。
再不跑快点儿,她担心那个如果男人反悔了,她会死在这里。但她还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只有活下去,才有报仇的希望。
“步思月,我就安排你去蹲个新闻,结果你一去就把相机给泡坏了!你说你要是能拍几张好照片也行啊,这洗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一个胖子?胖子能有什么新闻?”
新的一早,步思月毫不意外的被杂志社的主编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主编的嗓门一如既往的震天响,其他同事见到步思月这个下场,鼻观眼眼观心,不约而同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步思月也低着头,直到主编嘴里愤怒的说出了“胖子”这两个字,步思月才飞快的抬起头,从主编手里抢过照片。
相机里洗出来的照片大多都是那条巷子里的场景,一条路,一面墙,或者是一个箱子,步思月跟随进那个巷子的时候怕自己迷了路,所以一路上拍了几张照片做记录,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步思月无视了主编愤怒的吼声,一门心思沉浸在眼前的照片上,因为是在雨幕中拍的,所以照片有些模糊不清,步思月看照片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占了镜头一部分的“阿远”的手臂,于是步思月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躲在“老五”身后的时候偷拍的。因为角度问题,步思月只拍到了另一个男人的侧脸和肥胖的身体。
虽只拍到了侧脸,但步思月只看了一眼,便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照片上这个人她不止认识,而且还很熟悉。
于是往事的一些细节,又再度被翻出来回想。
破旧的巷子深处有几户人家,邻里街坊互相之间都很熟悉,步思月幼时与她的父亲步明忠便在这里相依为命,他们对门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白白净净,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酒窝,只是不会说话。
步明忠时常去对门串门,有时还会带上步思月。
步思月有时放学回家的时候,在门口站定一会儿,便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本以为是别的邻居唱的,现在想来,就是他唱的。他在那个破落的小巷子里,装了八年的哑巴。
他为什么要装成哑巴?又为什么不装了?那父亲的死,是不是、是不是跟这个男人有关系?
一滴眼泪落在手上拿着的这张照片上,步思月双眼通红的抬起头,问道:“主编,我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带走?”
主编骂过很多人,步思月是第一个被骂到哭的这么冷静的。主编用锐利的视线环视一周,把好事者都看的低下头去,才回答步思月的问题:“可以,但你找到新的新闻之前,就不用回来了。”
步思月捏着照片,沉默几秒后,回复道:“好。”
“哼,相机修好之前也不用回来了。”主编一转身,把步思月留在身后。
相机只是进水了,修一修还能用,他不是真的要赶走步思月的意思。
步思月将相机抱在怀里,对着主编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脚下生风,信念坚定。
杨槐小巷最后的几户人家也搬走了。
最后的这里远离城市人烟,巷子里满是落叶尘土,步思月循着记忆里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门前。对面的门上落了锁,隐隐约约能见到一点锈迹,再过不久,这条巷子估计也消失了。
步思月把对门的锁砸开,推门进去,木头做的凳子还在院子里摆着,能看出它的主人走之前忘记把它收回去,时间过去太久,淋了雨又暴晒的凳子已经有些腐蚀了。
小门房门前挂的被穿成一整串的玉米和辣椒也腐朽了,推开小门时,屋内被荡的尘土飞扬,步思月等尘土又从新落下,才把脚步踩了进去。和记忆里的布局无甚两样,步思月转身要走,脚步往门外踏了一半,忽然被门梁上什么东西晃了眼,于是又将脚步收回。
步思月伸手将东西拿了下来,在院子里用清水洗干净。这东西她见过,就在昨天晚上。
一个造型奇特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最上方镶嵌着一只骷髅头,最廉价的材质,就像大街小巷的摊位上卖的那种已经不再新奇的小饰品,步思月只是稍作犹豫,便把这东西收了起来。
从大门里退出去,大门的锁已经坏了,只能堪堪挂上。但对于这个破旧的地方来说,锁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步思月再一次来到了昨晚那条小巷子,这是她唯一的线索。巷子里安安静静,步思月路过自己昨晚躲藏的货箱,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那人耳朵上戴的十字架耳钉已经不见了,耳朵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耳洞,他的肩膀中了一枪,正在持续不断的流血。步思月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一步,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看了步思月一眼,似是毫无生志。
犹豫只是一瞬间,步思月开口道:“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有麻烦,要去我家吗?”步思月有些紧张的盯着那个男人的脸,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只要和那个组织有了关系,至少她离想知道的真相距离就更近了一点。
她想报仇,但她根本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在这个小城镇里那股暗地里的黑色势力,经常做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她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只要把这个地方连根拔起,凶手是谁还重要吗?
男人看着步思月的脸,似乎记起了她是谁,小幅度的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步思月向他伸出手去:“你还能走吗?”男人拉着步思月的手站了起来,站稳了便把手收回。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自己走,更何况,只是中了一枪而已。
步思月带着男人回了杨槐小巷,她以前的家,当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两人一起停住了脚步。
“这里,我来过。”他忽然开口说话,步思月心脏猛地一跳,还是先打开了锁,带他进去。步思月翻出了已经许多年没用的药箱,打开箱子后,里面放的东西让她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蜡烛、匕首、伤药和绷带。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又走神了很久,对门的邻居是行走在法律边缘的人,而自己的父亲又经常神神秘秘的出去,神神秘秘的回来,有时候回来了还会大病一场,再加上现在看到的东西,步思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又固执的不肯相信。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等她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经开始自己处理起伤口。匕首上的锈迹稍作打磨,用蜡烛烧热匕首,把肩部的子弹剜出来,而后快速的上药止血,男人的动作看起来熟练极了。
步思月盯着血不断渗出来的部位,怔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吗?”
他,也是这样的吗?
寂静无声的黑夜里,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跌跌撞撞,看身形像是一个孩子。他的脚步凌乱无措,周围安静的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
就快来不及了,快逃,快逃!孩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快跑出巷子了,但是他忽然停驻脚步,转身露出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聂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从旁观者的角度变成了追着孩子的洪水猛兽,孩子停下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枪来指着聂远的头。
枪响了,聂远死了。孩子仰着头,看着天空,又不知什么时候,孩子变成了聂远。
聂远手里拿着枪,然后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只要扣动扳机,一切就可以立刻结束。
“聂……远……”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忽然间,聂远便清醒了。
“你的名字还挺好听的。”步思月手里捏着趁聂远半昏半睡时从他身上翻出来的证件,有些探究的问道。
汗液顺着聂远的额头流进鬓间,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似是还没从梦中完全回过神。
冰凉的枪口抵上他的头,步思月有些玩笑道:“是这么用吗?你可不要乱动,我怕枪会走火。现在,我来问问题,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名字?”
聂远反应迟钝的有些沉默,枪口的冰凉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名字!”步思月紧了紧握在手里的枪。
“聂远。”男人的声音冷漠,但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步思月,这个人说的是真话。
“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男人思考着:“我跟着我养父,当时是为了清理一个叛徒。”
意识到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步思月手中的枪忽然有些拿不稳,就像一个乞丐忽然有了钱,只想碰碰运气买张彩票,却忽然中了头彩一样,心慌意乱,无所适从。步思月的手无意识抖了一下:“我凭什么相信你!”
面对这个无聊的问题,聂远有些沉默。
“快说!”
聂远叹了口气,趁着步思月反应不及直接卸了她的手腕,夺回自己的枪。而后才开始回答起步思月刚刚的问题:“第一,我是刚刚逃出来的。第二,你救了我。第三,别得寸进尺。”
说完,聂远动作不太温柔地将步思月的手腕骨正回去,语气平和道:“好吗?”刚睡醒的人脾气总是不太好,尤其是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一睁眼发现居然还有人用枪指着自己的头。聂远差点气笑了。
眼前的人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被聂远捏着手腕的步思月一动不动,不顺从不挣脱,只有偶尔飘忽的眼神才能令人看出这人不是那么老实。
聂远毫不在意,他不觉得这个女人在他手里能翻出什么浪花。
“你养父,是谁?”步思月没什么自己是个囚徒的自觉性,恨不得抓准时机问出所有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聂远并不回答这个问题:“我在他身边呆了十年,如今也只能做到勉强从他身边逃出来,就凭你,你以为自己救了个人,就是什么救世主了么?”
“我不是救世主。”步思月一个字接一个字的说道,条理分明,口齿清晰:“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出许多选择,这些选择往往又会产生不同的后果,在一件事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十年前,你养父杀了我父亲,十年后,我总要让他为自己做的这个决定付出代价。当然,也许他死都不会后悔,但我只要他死就够了。”
步思月垂着眼眸,面无表情,聂远看着步思月的神色,忽然便放开她,说道:“好。”
“你父亲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死的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喏,就你坐的这个椅子上,一枪死的,正中眉心,没有痛苦。”聂远从三教九流的地方像泥滚子一样长大,哪怕只是简单地讲一讲当初自己见过的一桩往事,也让人忍不住想把自己的鞋底黏在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要帮我。”步思月猜测聂远的用意,但猜测永远没有问出来来的有效,前提是他回答。
“我养父的名字叫聂兴文,我随他姓,其实我应该也有自己的姓名的,但当时他带我走的时候我还太小,记不住了。你父亲是我养父杀的,巧了,我父亲也是我养父杀的,哦,还有我母亲。”
这些令人惊心的往事从聂远嘴里说出来,便有些轻描淡写了,步思月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聂远这样,在仇人眼皮子底下偷了十几年的命,认贼作父这词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傲骨铮铮,一头撞死在聂兴文家的柱子上以示孝道?”聂远忽然贴近步思月的脸,他的眼睫毛长的快要戳到步思月的眼珠子了,步思月慌忙扭头,错开聂远似乎能看穿人心的视线。
“可是我死了,也没什么用啊。”聂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聂兴文的跑车开着,美女搂着,不开心了还能拖几个人下去剁手玩儿,日子依旧赛神仙呐。”
步思月有些狐疑:“真的?”
聂远用原地转身这种实际行动来向步思月证明,眼不见不为实,谣言从处于谣言中心的那个人亲近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更能迷惑众生。
于是“众生”便迷惑了。
聂兴文是个极致克己的人,聂远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这点没学到一星半点,倒是扯谎这项技能张嘴就来。
“抓我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聂远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定位跟踪器,成套的那种,“诱饵”在自己身上,“吊钩”交给了步思月。
步思月捏着一个小黑盒子,问:“这是跟踪器?”
“嗯,算是吧。你把这东西交给警察局,今天大概就能把这股黑恶势力一网打尽了。”聂远义正言辞的样子根本没有自己以前也是这股“黑恶势力”其中一员的自觉性。
步思月捏着跟踪器,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就……就这么简单?”聂远没理会小姑娘有些破灭的英雄梦,回了句:“不然呢?”
“或许我应该在他们来抓我的时候发生激烈的枪战,虽然九死一生但我还是带着你逃了出去,咱俩经过一起出生入死之后产生了革命般的友谊,嗯,或者爱情?”
聂远的叙述有点像是偶像剧的发展,步思月听了之后明显变得沉默,然后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于是聂远也沉默了。
但这时候沉默明显属于浪费时间,于是聂远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步思月的头,然后走了。
“你记得去警察局,不用着急,喝个下午茶什么的再去也来得及。”聂远的声音越来越小,步思月收起跟踪器,按照聂远的话行事。
步思月离开了,聂远却没有。
他随手把那个跟踪器黏在一只野猫身上,又转身回了杨槐小巷。聂远说自己之前来过这里并不是假话,他之前对步思月说的是真话,只是没有全说而已。
在十年之前,杨槐小巷还是“组织”的据点之一,直到“叛徒”出现,这里才又废弃。
聂远去了步思月的对门家,那里已经有一个男人在等着了。
男人不用抬头便知道聂远进来了,他穿着花里胡哨的戏服,脸上涂了粉,唱道:“古代列国多奇闻,俞伯牙汉阳抚琴遇知音,巧逢钟子期对答把琴问,意气相投又把香焚。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细谈论,约会了汉阳相会再等来春。
……
俞伯牙交友(那)要算头一份,结拜之中称得起是第一人。”
一口秦腔,这戏曲儿从头到尾唱了许久,男人喜欢唱,聂远便留下听。
男人唱完,又低了首,宽大的戏服,膀大的腰身,他穿着戏服也不像一个戏子。他自言自语道:“那我又算第几人?”再抬头,男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怔怔望着聂远来的方向,或者说是望着聂远身后的——步思月的家。
男人这幅医院里跑出来的病人,说起来聂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柳世平。
柳世平,这名字意欲为万世太平,只是男人叫这个名字有些不太恰当。步思月的父亲步明忠的死,便是由他一手造成,现在看起来,他似乎早就后悔了。
“柳叔。”聂远开了口,柳世平才回神,他抬头看了看聂远,表情一瞬冷漠:“你怎么在这里。”
聂远表情一顿,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你不是来抓我的?”
柳世平这才明白聂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冷笑一声:“我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你既然自己找过来了,那么聂兴文的人一定也离这里不远。你如果想脱离这里,那就走的彻底一点,别婆婆妈妈的来这里败老子的兴。”
柳世平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聂远犯不着这种时候自己去撞枪口,于是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开,只是这时候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一群体格健壮的保镖破门而入,很快便将院子里的人包围起来,包括柳世平。聂兴文这时才姗姗来迟,就像电视剧的高潮剧情一样,重要的人总要摆着架子最后才到场。
聂远还来不及紧张,聂兴文已经越过他走向柳世平,聂兴文的枪一般来讲都只是个摆设,很少有人能让他亲自动手,而如今,柳世平算一个。
“步明忠死的那一天,我记得你当时的表情,从没有那么伤心过,但那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跟他一样背叛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忍下十年。”
“从不存在背叛。”柳世平的表情看起来像快要哭了一样,他压抑着喉咙里的嘶吼,沉声道:“他只是想退出。”
聂兴文冲着地面开了一枪,面无表情:“当初在我们三个人决定一起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不可能退出。他以为金盆洗手,他杀过的人就会活过来吗?不可能的。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他就一直走下去,否则只能死。不然,我不放心。”
聂兴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十字架的耳钉扔在地上,又一枪打烂。聂远第一次见聂兴文这样失态:“这东西本来有三个,步明忠死了,于是只剩你跟我手上的两个。这东西我一开始给了小远。”
说着,聂兴文怒其不争地看了聂远一眼:“我本意是想让他继承我的位置,但看起来他并不想要,所以我又把这东西收回了。”
“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只不过有它的人只有我们三个,所以才难得可贵。世平,这么多年,我自认待你不薄。”
“可你为什么,也要背叛我呢?”最后这句话,聂兴文的语气淡薄,却重重的压在了柳世平和聂远的心上。聂远心里也在想:“是呀,为什么呢?”
他觉得柳世平说的对,从不存在什么背叛。仇恨自始至终都是一条横在他们几个人之间的鸿沟。这世上最难挽留的,大概只有生死了。阴阳两隔,如何原谅?
聂兴文对着柳世平说了很多废话,他平时是不会说这么多话的,他只需要下达命令,自然会有人去执行,他很少会想自己亲手去杀一个人,但柳世平这个人,只能他来动手。
就像是十年前步明忠是由柳世平亲手杀死的,现在,柳世平也只能由他聂兴文亲自动手。
他也是会恨的,恨当初约定好了的三个人,最后他们一个个弃他而去。即便最后只剩自己孤家寡人又怎么样,他还有枪。
如今他就用这把枪,亲手送他在这人世上还活着的最后一个朋友下了地狱。
柳世平死了,死的和以前被他杀死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什么恩恩怨怨,已了未了,皆化云烟。
聂兴文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转身看着聂远的眼睛:“阿远,我是真拿你当亲生儿子的。”
聂兴文一个眼神便让聂远平白出了一头冷汗,但他心里此时的复杂心绪已压过了害怕:“我知道。”
聂兴文收了枪,背过身去走在聂远身前:“走吧。”
聂兴文的几个保镖轻车熟路地清理起现场的尸体,聂远清楚的意识到这或许是聂兴文下给自己的一个圈套,但他仍忍不住蠢蠢欲动地将枪拿在了手上。
“阿远,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准备拿枪杀人吧。”聂兴文没有回头,只是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他这一生刀山火海,枪林弹雨中过来也面不改色,聂远这么区区一个小儿,就像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翻不了天。
聂远沉默地握着枪,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他是害怕拿枪,还是害怕聂兴文这个人,亦或是害怕自己杀了聂兴文这个人。
聂兴文的声音颇有些意兴阑珊:“你的心太软了,这样以后接了我的位置会吃亏的。”
“即使……我用枪指着你的头,你还是要我当你的接班人?”聂远清楚的知道,哪怕他与聂兴文之间有着几条人命的杀亲之仇,他还是动不了手。
“不,你这性子当不了我的接班人。我只是觉得,你要走便走吧,没有开这一枪之前,你离开还来得及。就当是我这几十年唯一的一次良心发现吧。”
“我养了你十年,是条狗也该有点感情了。”聂兴文的声音讽刺,似乎自己也觉得感情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些浮夸。
聂远低沉一笑,把枪的子弹卸下来连同枪一起扔在地上:“那你就当丢了条狗吧。”他转身走的时候还有空胡思乱想:“步思月那个小丫头,不知道现在走到哪儿了。”
一声枪响从聂远身后响起,子弹打在聂远的手臂上,聂远反应不及跌跪在地上,伤口处传来火辣辣的疼。
聂兴文一枪即收:“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说完,他又笑了一声,像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大概他是没有心这种东西的,如果聂远死了。
聂兴文走了。
聂远又回到了步思月带他去过的那个院子里,他进门的时候,步思月正在摆弄自己的摄像机。
步思月看到他的伤一点也不例外,还有心思挥挥手:“你回来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步思月装模作样的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大概在你把追踪器黏在那只猫身上的时候。”步思月还适时给了聂远一个安慰的眼神:“放心吧,不该听到的我也全听到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去警察局。现在不去,以后也不会去的。”
聂远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报仇了?”
步思月给了聂远一个“你怎么会这么想”的眼神:“报仇又不一定要我亲自动手,你得知道,我是个记者啊。”步思月晃了晃手里的摄像机,聂远忽然间便懂了步思月的意思:“你……”
“嘻嘻。”步思月打断聂远的话头:“我的仇会报,你的仇也会。你别跟我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话,聂兴文死了,才能都了了呀。”
“不,我是说,能想让我处理一下伤口吗?”聂远艰难的抬了抬胳膊:“我又挨枪子儿了。”
且不提步思月将自己拍的照片登出来之后在这座城市里掀起了多大的风波,多少人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聂兴文这辈子树敌太多,斩草除根之际总有几个漏网之鱼。
聂兴文死在一个蝉鸣交错的夏天,他死的那天晚上,是聂远回来替他收的尸。
聂兴文的坟前被聂远和步思月分别摆上了一束百合花,他的墓旁分别是柳世平和步明忠的碑。生的时候不能交出全部信任的人,死后倒是葬在了一处。
聂远沉默地从天亮站到了中午。步思月倒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或许是大仇得报,她看起来放松多了。眼看着聂远还有继续在这里站下去的趋势,步思月站起来,走了两步到聂远的跟前,把之前她从柳世平院子里找到的那个十字架塞在聂远手里,然后说道:“你看着我。”
聂远依旧沉默,勉强看在战友情的份上给了步思月个面子,抬了抬尊眼。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向前看。”步思月盯着聂远的眼睛,忽然踮起脚尖对着聂远的嘴吻了下去:“或者向我看。”
松开手,步思月转身便走,对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没有丝毫留恋。聂远有些怔楞地看着步思月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唇,眼看着步思月越走越远,恍惚间便也抬脚跟了过去。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梦。
寂静无声的黑夜里,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跌跌撞撞,看身形像是一个孩子。他的脚步凌乱无措,周围安静的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
就快来不及了,快逃,快逃!孩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快跑出巷子了,但是他忽然停驻脚步,转身露出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聂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从旁观者的角度变成了追着孩子的洪水猛兽,孩子停下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枪来指着聂远的头。
枪响了,聂远死了。孩子仰着头,看着天空,又不知什么时候,孩子变成了聂远。
聂远手里拿着枪,然后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只要扣动扳机,一切就可以立刻结束。
“聂……远……”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忽然间,聂远便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步思月狡黠的笑,于是眼底深埋的冰寒乍暖。
天地方圆。
——————————
作者
一二
原用笔名顾青荇,知隐文社成员。
中二少年,写正经的文也写不正经的文。
偶尔开车,偶尔病娇,偶尔…也会很严肃。
转载请注明:http://www.duoyuanshui.com/yxsc/17978.html